我记得那篇名为《访兰》的课文,亦听外公讲过入山挖兰的故事,“兰草那个香哟,冲人!”兰草生长之地清虚澄静,仿佛隐者的丘樊,花气幽远,十里之外便已化在村人心田,“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他们心中,定有许多无字之诗,一如这游走于天地的暗香。
我曾十分惊讶外婆的小院寒素如斯,竟有那么多清热消暑的杂花草木。青蒿清姿高洁,有微苦的药香。薄荷清凉,咀嚼香口,泡水清热;斑笋是寻常之物,嫩蕨俯拾即是;杀了年猪,炕了腊肉,便可以挖蒲公英回来炖汤;初发椿芽紫嫩鲜娇,常切成碎末与鹅蛋煎炒。未成绿扇的棕榈可以编玫瑰;还有一种清俊的竹,竹叶未舒时像绣花针,我们采下这嫩小的竹尖代茶。
乡野最常见的是苞谷酒和高粱酒,我曾与母亲同去打酒。那个无名酒坊前,黄桷树洒下一片浓荫,坊主靠躺在一把老得绑了无数烂绳的竹摇椅上似眠似醒,待我们走近,方懒懒起身。他引我们走进宽大阴凉的侧屋,十余个大酒缸倚墙而置,缸口皆裹着粗陋的红布,他与母亲聊着天,又拿起木瓢往漏斗中豪灌,真是熟能生巧,他灌酒不低头,凭着感觉收手,也能刚好装满。
外婆家有一坛十年的药酒,只是灯光混沌,每次取酒时,只闻酒香,不见酒色。母亲的酒泡在玻璃罐子里,能看清琥珀般的颜色。沉底的是沙参,当归,川芎,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根枝。父亲午饭时抱罐倒上一碗,沉重的酒罐刚放好,肿大的枸杞和红枣从容沉落,仿佛舍生取义的侠女坠崖时翩翩的衣袂。
劳动节于我而言便是可以回乡,进了村口,一边行路,一边摘花。我只要那些正当妙龄,洁白如雪的花,微黄的即便不小心摘了也要挑出来,花苞待放则留在枝头,任其生长。采回的金银花不宜清洗,晾于竹匾中,可晒干泡水,亦可待露水散尽,腌制于罐。一层冰糖一层花,直至罐满花尽,封存好置于阴凉之地,不过一月便可拿来宴客。割谷晒秋时,外婆总用这金银花招待帮忙打谷的乡亲,一筷子金银花中冲入烧开的井水,那糖甜与花香立即循着水汽氤氲扑面而来。花茶烫热,主宾言笑晏晏,谈收成,说牲畜,聊些清淡的闲话。
曾听母亲说过,乡土百姓,秋冬之时收粮卖畜换来的钱银要置办年货,还要留着明年开春购种买崽,即便有余钱,也都储于陶罐,以备不测。三伏酷暑,劳作繁重,农人不会买清凉饮品,便采回金银花,与野菊,甘草,桔梗一道熬水。早起煮好候凉,出田时喝上一碗,似乎这一日的清明,皆依一碗寻常茶汤。
五月河蟹尚小,一个下午大约能捉半桶,而我和表兄表姐只是饭后图乐,尽兴即归。外婆把蟹裹上红薯粉放在丢了花椒的油锅里煎炸,再撒上几勺盐,最寻常的作料和食材,却不输酒楼中铺在玉米粒上的金黄大蟹。
六月的桑葚乌红发黑,用之入酒再好不过,母亲说,从前没有零食,她们便采可食的山果,倍觉可口。采过桑葚,便是黄桷兰的盛季,将其放入白酒中,被蚊虫叮咬后倒来涂抹。饮酒后的黄桷兰朱颜醉酡,宛若胭脂都遮不住的娇羞,楚楚动人。三五日后,花染酒色,酒渗花身,不知花醉与酒醉,只道君过往,应犹醉。
听村中老一辈的说,山中曾设茶厂,只是清苦年月,烟火人家愁于温饱,能攒下余钱买茶的不多。后来家中变故,那茶商便携了妻女,远走天涯。只是满山的茶树照例逢春抽芽,福泽了一方百姓。外婆家中有几样不知年代,亦叫不上名字的老银器皿,纹理分明,刻画精细,每看到它们,我便想起“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想起“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多想亲手采茶,亲手打水,再用古器泡茶。
我喜欢那组名为《山林食纪》的摄影。都是山中常有的美味,配合着古书,蒲扇,陶罐等镌刻着民族记忆的旧物,似乎千年的饮食文明,就这样平淡而温暖。那些怀着对灯红酒绿的憧憬入城的人,历经风霜后冷眼满城灯火时或许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但浓郁的乡土情结会如影随形般硌着他。看到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他会倍感亲切,然后更为落寞,但他愿意落寞,一如痴儿愿意相思。
责任编辑:龚蓉梅
重庆工商大学学生 陈思宇(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