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箱子
我瞧见,那片粉蓝天空里一只一只粉蝶扑棱着去了,随着那层粉蓝色的波涛没入深海。一片深不见底的蓝。
母亲和我一齐无数次见过类似这般的景象,在许多处不同的地方,在傍晚。
我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说话办事没有半分含糊。直到我们在清理老屋旧物时,我翻到一箱子的物什。那是我从未关注过的、一直同衣柜和行李箱放在一起的木箱子。木箱子覆满灰尘,那把锁已是攀上了锈迹,棱角也因磕磕碰碰落了漆。
“这钥匙你有么?”我扭过头去问母亲。
母亲转过身来,拭去额头的汗水,手里拄着扫帚,只诧异地瞧着那箱子。
“钥匙……有么?”我重复了一遍。
母亲霎时间回过神来:“有的有的。”说着她便从一处抽屉里寻出一个铁盒子,一个月饼盒子。盖子打开,里头是许多的钥匙,一把一把,齐齐整整摆放在盒底。
“我是记不得了,你看看哪把能开便是。”母亲望着那箱子说道。
我拿过那盒子试了起来,一把,一把,再一把,母亲是个缜密的人,她买的锁总会有备用钥匙,不过这收纳方式有些不尽合理。
我总算是寻到那一把对应的钥匙,牛头牌的黄铜钥匙。
母亲此时打扫完老房子到厨房去做饭了,我没有喊她,只想着自己探秘一番。
兴许是些存款,又或许是扳手一类的工具罢。我想着。
我将箱子盖掀开,里头东西的种类着实令我大吃一惊,里面竟有这般多的物件。
先是一个橄榄绿的笔记本。
我打开那笔记本,只见封面上列着一行娟秀的字迹——日记本,八三届二班,辉。
辉是母亲的名字。
我的好奇心愈发重了,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日记本。
5月3日 晴 心情一般
今天和阿楚到小吃街去了,那里的酸嘢着实不错,尤其是木瓜和杨桃。
5月8日 阴天 心情不错
今天老师和我们说了爱情,说男女之间要到适当的年纪才能谈恋爱,不能早恋。可是隔壁班的阿涛已经和阿楚在一起很久了。我不认同老师的观点。我想我未来的伴侣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长得像刘德华一样,实在不行的话像林依轮也行。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希望我的爱情鸟早日来到我的枝头放声歌唱。
6月20日 雨 心情糟糕
今天语文考试成绩公布了,我没能继续拿第一,第一被阿清抢走了,我很难过。我找了李老师,李老师说我的作文写的不好,不符合文体要求。可是我觉得我写得很好,记叙文有几个人写的东西不是编的呢,那和小说也没有多大区别啊,很生气。
……
我头一回接触到这样的母亲,一个少女时期的母亲。
我将那日记本放到一旁,箱子里还有些旁的东西,比如一些照片。
仍旧是年轻时候的母亲,青春靓丽,风采照人。八九十年代的潮流都在母亲照片里留下了痕迹。波浪卷、碎花长裙、喇叭裤、垫肩西装、呢子毛衣、紧身裤,母亲也曾穿出这许多花样。
照片里的母亲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像一朵花兀自开放着。
相册的一畔,是些衣物,粗略翻看一番,约莫都是照片里母亲身上的潮服。难怪我从未见过母亲穿它们,竟全被封存起来了。
另外的,角落有一只口风琴,静静地躺在那,银色的外壳,绿色的网格。外壳上用红漆写着:八七届二班元旦汇演留念。我脑海里出现这般场景:母亲穿着一袭长裙,在台上吹奏着手里的口风琴,以悠扬的琴声和曼妙的姿态引得一片欢呼与掌声。
我竟不知母亲也这般多才多艺。于我而言,她似乎只是那个平淡的妇女,每日操劳着洗衣做饭的家务事,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奔走往返,无休无止。
那日记本旁的,还有一个包着印花封皮的笔记本。
我亦是打开了它,扉页上写着:毕业快乐!署名是张楚。或许日记里那个和母亲关系极好的阿楚便是她了。
这是个歌词本。里面都是些抄录的歌词,《星星点灯》《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兰花草》《栀子花开》……都是些极有年代感的歌曲,这位阿楚还极细致地在边边角角画上了花花草草,不同的段落还用不同颜色的笔誊写,足见那个年代少女们的细腻心思。
“钥匙找到了么?着实找不到就先吃饭吧。”母亲自我身后走来。
她也瞧见了这箱子里的物什。母亲眼里有柔波泛起,晶莹剔透。
“都是年轻时候的东西了,没什么好看的了。”母亲拿过我手里的歌词本,她的指尖划过每一页的页脚,直到最后,那是林依轮的歌,唤作《爱情鸟》。
“阿楚也是个很好的人啊,只是这些年过得不如意。”母亲感慨道。
“你在枝畔等到爱情鸟了吗?”我问。
母亲只笑着,随后抚了抚我的头,“我等到了你,有你就够了。”
我对这答案不满意,我不过是想套出母亲的恋爱经历。
“吃饭吧。”母亲将那箱子合上了,那把锁重新悬在上头。
我也不能再问些什么。
那锁晃动着,吱呀吱呀的。
母亲的情感岁月
我着实庆幸遇到了这般温柔且有才情的母亲,称她为南方女子的典型亦是不为过的。
自那次打扫卫生后我便一直挂念着套出母亲的恋爱经历,我迫切地想知道母亲是怎么看待、如何应对爱情的。
于是我编了一套自认为完满的谎言,母亲是个喜好以自身经历举例的人,我想她定会就此吐露些什么。
“有女生给我写情书了。”我兀自说着,自书包里掏出一封粉色信件。
“我是不看的,你留着吧。”母亲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将这样的事视作教育的难题。
“你就不怕我早恋么?”我迫切想让她看这封信,这是我让一位女生誊写的,而文稿是我自个儿冥思苦想杂糅堆砌的。
“我不会拨开遮羞叶去看花骨朵,但我也不会任由花成果。”母亲看着我。
我只觉一阵挫败感涌上心头,捧着信件的手随着头一齐耷拉着。
“你是想听我的感情经历吧,”母亲忽地笑了,“你是我生的,你想的我都能想到。”
我全然不顾面子问题了,只使劲晃着母亲的臂膀,央求她同我说一些。
“那你听好了。”母亲曲起食指在我的鼻头轻轻一刮,我能瞧见她眼里宠溺的光。
“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上了我们同一届但是不同班的平。他是那种皮肤白皙、架着眼镜、家境不错且温文尔雅的男生。我知道那不过是暗恋,所以我们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果。但很庆幸我能一直看着他,从他就业、结婚再到生子,我都能看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就好。”母亲静静说着。
“你还喜欢他啊?”我尚且年少,不解其意。
“喜欢啊,一直喜欢,只是喜欢就一定要得到吗?他也有他喜欢的,我欢喜他的欢喜就够了。”母亲说了些很绕的话。
“那行吧,后来呢?”我有些不耐烦。
“后来,我喜欢上一个初遇的同事,我们在同一个班一齐教书。”母亲说。
“为什么没发展到最后呢?”我歪着头看母亲。
“他有许多个兄弟,他是最小的。而他的几个大哥是村里有名的鳏夫。这在农村可不是好事情,你外婆怕我嫁过去受欺负,也就断了这份姻缘。”母亲有些惋惜。
“如果他的大哥都结婚了,你会嫁给他吗?”我问。
“当时一定会,而放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母亲的眼神有些呆滞,双手手指交叉又松开,交叉又松开。
“再后来呢?”我有些失望,母亲的感情也没有小说里那般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寡淡得像一杯凉白开。
“再后来工作了,哪里有时间去找呢?全靠你外公外婆去找人说媒啦!”母亲揉着我的头发。
“那这个相亲也说说吧。”我期盼有些风波。
“第一回相亲的是个初中老师,不过那老师略微矮小了些,较我还矮上一个头,那怎行?”母亲笑着说道。
“若是你选了他,我可没这般的身高了。”我有些庆幸。
“第二个是生意人,据说有房子,随着父母做茶叶生意,人长得也不错。”母亲回忆着。
“那怎么不选他,那不得发大财!”我仍旧是那般单纯。
“生意人,如何生?全看天意!你懂这里面的意思吗?”母亲看着我。
“又说这些奇怪话。”我有些气恼。
“长大你便懂了。”母亲也不急,只是笑。
“再后来呢?”我仍不死心。
“再后来,不就遇到了你父亲么?这也就告终了。”母亲长舒一口气。
“真没意思。”我撇了撇嘴。
“这就是世间常态,平平淡淡,没有那么多风波曲折,也没那么多的轰轰烈烈死生契阔,我们是人,过的是人生,不需要把生活过成电影和小说。”母亲说。
“你觉得,你最后遇到真爱了吗?”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母亲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说道:
“如果没遇到,怎么会有你?如果遇到了,又怎么会有你?”
我想我并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母亲的婚姻
问起母亲的婚姻,是在去年。夏日的暴雨冲刷不尽暑日的燥热,此时南方人常做的事情便是提了马扎到阳台去看雨。
“方才还好好的艳阳天,怎就成了一场瓢泼大雨呢?”我感慨道。
“这谁能说得准确,全看天数。”母亲说。
“婚前婚后大抵也是如此吧。”我说。
“那得看情况,一概而论总是不对的,总有例外。”母亲摇摇头。
“意思是,那个例外是你吗?”我看着母亲。
“若你非要过度解读,我也是无话可说了。”母亲笑着揪了揪我的耳朵。
“形容一下你的婚姻吧。”我饶有兴致地说。
“那你须得等我一下,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出确切的话语。”母亲挑了挑眉。
南方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半晌工夫便只剩下满地淌着的积水和昏黄的天空了。
“塞满棉絮的笼子,笼子里有火柴,有花种。”母亲说道。
“依据是?”我只觉有些累赘。
“两个人成了婚,可不就是住进笼子里了,至于为什么会有棉絮,相较于冰冷的笼壁,两人总得有些柔软和温暖。”母亲说。
“那为什么还会有火柴和花种,这着实突兀了些。”我疑惑。
“在寒夜仅有棉絮是不够的,需要一些外在的依仗,那便是火柴。”母亲站起身来拿过扫帚清扫阳台前头的积水,“花种么,既然都被锁在笼子里了,两两相望总是会厌倦的,来些花卉总会是美好些。”
“我怎感觉有另一层韵味。”我喃喃自语。
“有的,你给说说。”母亲笑着看我。
“棉絮和火柴,总会引发大火的吧?”我托着下巴说道,“以及花种,我认为花种应该还喻指了孩子吧。”
“是的。大火可以是因为火柴,也可以是因为夫妻之间争执与纠葛的火花,为了火柴葬送婚姻是一类,夫妻二人维系不好将棉絮一点一点烧尽也是一类。而花种,自然也可以指孩子,哪个孩子不是父母手心里捧着的花呢?”母亲说着。
“花种的品种可没说,我可不可以说种出来的会是荆棘呢?”我问。
“这就涉及婚前的信任与给予了,如若存在欺骗与隐瞒,甚至是委曲求全与凑合一类的想法,那么花种也可以是荆棘,一类隐患般的存在,在荆棘之花开放时,双方都将被伤害。”
母亲说着。
“你也了解我的话语逻辑了。”我看着母亲。
“是了。”母亲将扫帚归放到阳台的角落。
“那自然好。评价一下你的婚姻吧!”我笑着。
“如何评价呢,”母亲看了看昏黄的天空,“笼子里有两只鸟,一只白鸽,一只乌鸦,没有棉絮,只有落羽,花种二分,你和荆棘,火柴一根,绰绰有余。”
“仍旧是那番别致的话,着实无趣极了。”我摇了摇头。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河南大学学生 陈宇轩(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