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老山住在这山林里30多年了。
他常在林子里走,往那高高的山头去,穿过雾霭与晨曦,顶着晴空和星穹,踏过水洼和淤泥。他既不是采药的,也不是倒斗的,更不是打猎的——老山是个勤恳敬业的护林员。
“天天住在那山上,时时想着往外跑,就不怕哪天让大虫给吃了!”老山的媳妇嗔怪道。
老山挠挠头,憨憨一笑,“我皮实,怕是它啃不动还塞牙。”
“山上野蚊子多,毒的很,你带些风油精、百草膏上去,别给叮成个年画娃娃。”媳妇虽是刀子嘴,心却是软的很。她一面嘱咐老山,一面给他备好药物和口粮,以及那一支顶亮顶亮的大手电。
老山擦擦嘴,伸个懒腰,拎起那些个物什便往山上去了。
沿途是密密匝匝的高树,枝间叶隙里不时传出清脆婉转的鸟鸣,偶来一阵清凉的山风,撩拨着老山头顶稀疏的头发。老山心情好极了,不由得吹起口哨来,悠扬的旋律混着鸟鸣一路往深处去,天籁似的。
晚上,老山巡山归来,远远地便看见媳妇提着灯守在门口,他连忙一路小跑颠着回去。
“刚小宝来电话了,说是暑假要来爷爷家侃大山!”媳妇虽总板着脸,却也掩不住此刻的笑意。
“侃大山?小宝还想着跟爷爷侃大山呢,嘿嘿,古灵精怪的小娃娃。”老山笑的合不拢嘴,还不忘搔搔头上稀疏的白发。
那日老山在护林站里午休,正睡得迷迷瞪瞪的空当,只闻山脚一阵喧哗,这阵喧哗长了脚似的,一溜往山上走。老山穿戴齐整后往外头一站,竟瞧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领着一批伐木工人往山上来了。
“你们哪来的!”老山猛地喝出一嗓子,将那群人惊了一惊。
领头那人不气也不恼,只是笑盈盈地往护林站靠。
“老先生您好,我们是XX公司的团队,这次来是要取走山上的原木材料,”那人从公文包里扯出一张白纸挥了挥,随即恭恭敬敬地递交到老山手里,“这是我们的审批文件。”
老山惊愕万分,但白纸黑字和那红章子却是容不得他作出反驳和半分抗争。
“请您移步吧,这些年辛苦您了。”那人言罢,转身招了招手,那伙人马又浩浩荡荡地往山上继续前进了。
接下来的好些时日里,山上树木倾倒的巨响、鸟雀惊起的悲鸣以及卡车呼啸而来奔驰而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老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被掠夺去,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大山,像老山光秃秃的头顶。
暑假来了,儿子带着孙儿小宝如约而至,老山夫妇俩这才添了些欣悦。
小宝全然没了通电话时的兴头,反倒有些闷闷不乐。
老山不解,连忙问道:“小宝不是要和爷爷侃大山吗,怎么不说话了?”
小宝嘴一嘟,手一抱,脚一跺,“我要看大山,看大山,不是侃大山!”
三人都有些错愕,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爸爸带小宝出去看大山吧?”儿子说着就要去牵起小宝的手。
“不去,”小宝甩开爸爸的手,“大山都光秃秃的,难看死了,有啥好看的呀。”
老山一听,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不自觉间叹了口气。
“爸,小孩子的话您别放在心上,咱家这儿也挺好的不是么。”儿子慌忙打圆场。
老山垂着头,摆了摆手,只不声不响地往房间里去,门一锁便不再吱声了。
这次儿孙的见面也只能是不欢而散,不了了之。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虽说往昔郁郁葱葱的山林早已不再,但老山仍喜欢一个人往山上去,看看倾倒的护林站,摸摸切割齐整的树墩。近些年风沙愈发重了,老山不得不戴上口罩出行。
又过了些时日,山脚下又来了一批人。老山不再是护林员,他们也不必再来告知他什么。
工人们扛着物什浩浩荡荡地进了山,老山不言不语,只是杵在自家门口看着,想看看这些人想要搞什么花样。
山脚下围起了一圈铁皮栅栏,栅栏上贴着些标语:“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保护我们共同的家园”“美化市容,净化环境,共享蓝天白云”……
光秃秃的山上铺满了绿色的格网,一些工人往上头铺上草皮,既不培土也不浇水,只是没头没脑地铺着。此外,山脚下还临时开出一片洼地来,一辆水罐车往里头填满水,这洼地便成了“生态湖”。
不久,外头来了些人,前些天施工的指挥官们纷纷环绕在那些个人的身边谄媚地弓着腰、陪着笑,不一会儿这些人就统统离去了。
老山望着山上干枯的草皮和山脚干涸的洼地,不由得摇摇头,发出一声冷笑。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一天夜里,老山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媳妇嫌他动静大,便把老山赶出了卧室。
老山裹着被子坐在客厅里,双眼直楞楞的,手里的烟斗缓缓升起烟气,却不见他吸上一口。过了片刻,他猛一抬头,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断似的,把烟斗一盖就往书房去了。
第二日,媳妇正兀自晾晒着衣物,只见好几辆货车陆陆续续地停到家门前,她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唤来老山。
司机下车,与迎面而来的老山握了握手,两人相视一笑。
货车上是一批批树苗,而这些树苗都是老山拿着退休金买下的。老山领着工人们往山上去,挖坑、种树、培土、浇水,日复一日,山上很快栽满了小树苗。
媳妇起初还埋怨老山把自个儿的棺材本都赔进去了,后来也加入了植树护林的队伍里,同老山一块给树苗们浇水打药。
老山终归是老了,风湿病和关节炎发作得愈发频繁,不止媳妇劝阻他参与植树护林,连儿子也不止一次打来电话劝诫他注意健康、爱惜自己的身子,安度晚年。老山虽是口头应和着,但仍旧固执地往山上跑,家人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折腾。
那日,山脚下又响起了喧闹,喧闹一溜往山上跑,将老山吓得猛一踉跄。
“这片林子是我自个儿种的!你们谁敢动它我跟你们拼命!”老山嚷嚷着自家里跑了出来。
领头人一见老山便热切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老山同志您好,您的事迹在我们市内广为流传,我们听闻后都肃然起敬!我是市委派出的代表,带领市内的青年志愿者和党员同志一同参与植树护林的行动中,请您放心!”
老山愣住了,他瞧见领头人身后那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年轻面孔,不由得落下热泪来。他一边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花,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好”。
红色在山林里蔓延开来,青春的力量同这片山林融为一体,迸发出强大的生机与活力。
老山的家门旁镶了块牌子,上书:“植树护林先进家庭”。
大山山脚下也立起了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一句琅琅上口的标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只有山水常驻心间,才得以看见真正的山水。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河南大学学生 陈宇轩(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