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命苦,个高,脚大,还生了一双像男人一样的大手。相比我的小手和小脚,母亲总说她是“操劳的命”。
母亲自幼无人看管,身体羸弱不堪,五六岁才会走路,又不幸得了脑膜炎,险些被家人遗弃。母亲回忆说,当时已把她收拾妥当,装到簸箕里准备运出门外了,是母亲这双大手死死拽住簸箕边沿,不肯让人靠近一步,这才活了下来,慢慢悠(“悠”为方言,意思为“治疗”)好了自己的病。长到七八岁,每天天刚亮,母亲稚嫩的双手紧握着腥味很重的牛绳,赶着几头黄牛去水库边吃草饮水。她的目光一边盯着牛,一边追随着不远处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的孩童的身影,眼里有艳羡更有落寞。
为了能走进离家不远的村小学堂念书,母亲不挑活不磨迹,家里的活都抢着干,她的一双手这才终有机会触摸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页,才能握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歪歪斜斜的字。母亲如饥似渴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内心涌动着一阵阵难以言表的喜悦。谁知这喜悦不长久,母亲读二年级时,某天下课铃声刚响起,母亲和一群同学急急拎起书包往家赶,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母亲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左腿骨折。
年仅11岁的母亲不得不接受家人的安排,拖着初愈的腿拜李姓师傅为师,开始学习裁缝手艺。手艺人靠的是一双手,手上必得有绝活。尽管母亲识字不多,可手指灵活,眼睛明亮,人又勤快,深得师傅喜爱,认为她是个学裁缝的好苗子。李师傅带了好几个徒弟,大多时候,母亲是第一个大清早来给师傅请安、帮忙做家务事的弟子。母亲把师傅师哥安排的杂活干完后,她的一双手才和剪刀、针线、画粉、案板、板尺、布料、熨斗等缝纫工具打上交道。母亲心思还算乖巧,经过三年与师傅的磨合,凭着吃苦耐劳的本性,终于学会了这门手艺。
出师后,母亲又跟随师傅接了一些缝纫的活,手艺日益精进,服务态度也好,在十里八乡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和信誉度。渐渐地,乡亲们主动请母亲上门缝衣服了。山里人敬重手艺人,每家每户都好茶好饭招待。每次母亲要外出缝衣服了,雇主会提前帮母亲把缝纫机挑到自己家里去,母亲只需带上针线、剪刀、画粉、熨斗等轻便的工具即可。每天天蒙蒙亮出门,摸黑才收工,有时一连在一户人家呆好几天。寒冬腊月时,不少家庭都要添置新衣,主顾多,母亲格外忙,像赶场似的做完这家去那家,有时要通宵达旦地赶活。母亲赚的工钱大都拿回家补贴家用后,她的爷爷才给母亲一点好脸色看。
母亲在外忙完后回家干活,干活若慢了一点,她的爷爷便抄起竹扫把打过去,母亲只得急急躲开。有好几次,母亲没躲过,她的手背上立即红肿了一大块。母亲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在缺粮少药的年代,外婆见了母亲手上的伤口就算心疼,也只能背着家里人,在夜里拿着熟鸡蛋油给母亲消肿。母亲第二日醒过来,她的眼睛与伤口依然红肿,心也是痛的,可除了弯着腰铆着劲努力干活外,别无他法,再痛再苦也只能自己悄悄咽下。
母亲干裁缝一干二十多年,不知道走了多少村入了多少户,量过多少人的身架子,裁剪了多少块布。直到现在,我仍记得自己小时候随她到别人家里缝衣服的情景。
过去,我一直认为母亲的巧手缝制衣服很容易,老爱给她出难题,在学校看同学穿背带裤、时新流行的套装后,就央求她给我做。母亲每次都没看到衣服原图,只能靠着我有限的描述和比画进行构想,等买上一块好衣料后,绞尽脑汁地给我缝制。母亲把衣服缝好后,我不断试穿,总觉得母亲做的和想象中的完美新衣差那么一点点。母亲听了,不厌其烦地修改,自始至终都甚少抱怨,改到我满意为止。
母亲干裁缝多年,对针线都有了很深的感情,即使现在只零星缝点衣服,可家里永远备着各色针线和各样布头。我们一大家子包括娃的衣服扣子掉了,都靠母亲一双手及时地缝缝补补。母亲戴着银色顶针在阳光下纳鞋底、补衣服、缝被褥的场景,是一幅藏于我心的温馨隽永的《游子吟》图。由于长期戴顶针,她的右手指中部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像一块黄沁沁的锅巴皮。左手小拇指已蜷曲成型,再也无法伸直了。左手大拇指根部有块不小的墨绿色印记,是扎墨针留下的印记。
母亲肤色白皙,手板硬,手指颀长,若保养合适,本是一双好看、耐看的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双手似乎没有喘息的时候,它被磨损得太狠了,伤痕累累,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从小到大,母亲最爱也最享受的是我给她剪指甲。过去我对此有点嫌弃。不光是母亲的手指甲表面粗糙,里面藏有黑色的污垢,且指甲壳又硬又长,四周倒刺不少,更因为有段时间,隔老远我都能闻到一股从她手指缝里散发出的猪草和潲水味。
为了供我读书,也让家里过得宽裕一点,父亲选择外出打工,母亲养了两头母猪,靠它们下崽出售猪仔赚钱养家。母亲在田里忙完一天后,还要花费大精力照顾母猪和那些猪仔,每天到处割猪草,把鲜嫩多汁的青草在砧板上剁碎后,舀几葫芦瓢米糠,加些潲水搅拌一下,调得稠稠的一起倒在石槽里。猪吃得欢,长得快。母猪养了两年多,一个母猪一年下崽两三次,一次下仔十来个,两年下来,两个母猪下了百来个小猪崽。有时母猪产崽是在寒冬的后半夜,怕冻坏母猪和猪崽,母亲早早在猪圈里铺了厚厚的稻草,还把破衣服和破被絮铺在上面。那两年,我每次从学校回家,看到母亲都异常的忙碌和精疲力竭。猪崽卖不出她愁,卖出了她又依依不舍。直到那两头母猪找到好的下家后,母亲才卸下沉重的担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主动为母亲剪指甲了,母亲也能从容享受和我的肢体亲密接触了。现在一说要给母亲修剪手指甲,她会积极主动地把手伸过来,温顺得像个孩子,她学会放松了,不再把每根手指都绷得直直的。她的指甲壳依然很硬,长得很快,有几个指甲隔几天不剪,就会嵌进肉里。有几个指甲又硬又厚且凹凸不平,呈灰白色,修剪时特别费力,能刮出一堆白色的厚厚的死皮。剪完后,我会顺便揉捏一下母亲的手指,用自己的大拇指按压她的手板心,帮她做做手部按摩。而我感受着从母亲的双手传递过来的温暖,心里也暖融融的。我们都不是习惯用肢体表达情感的人,在我记忆里,我和母亲牵手的次数都非常少。或许,给母亲剪指甲是我们难得的亲密美好时光吧!
2012年,母亲为我筹备婚礼,我想到母亲手上一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饰物,送了一枚金戒指给她。在县城老凤祥金店,我让母亲挑选自己喜欢的戒指。母亲没有左挑右拣,只选了一款款式简洁大方、价格适中的戒指。戴上金戒指后,母亲左瞧右瞧,瞬间笑成了一朵花。母亲很爱惜这枚金戒指,不肯常带它,只在过年时拿出来戴几天。每当我问及原因,她老说自己的手是干活的手,怕一不小心把戒指弄丢了。
我结婚后不久,母亲跟随我千里迢迢来到陌生大城市。除了帮我照看孩子外,母亲常去家附近的服装厂剪线头、打包装,在那些年轻后生面前当当“老师傅”,还会见缝插针地帮我们做一些琐事,行程排得很满,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就是个陀螺,转个不停,一旦闲下来无所事事的话,她便不知所措,神色都慌张起来,仿佛刚刚劳动时那层披在她身上的光都无声地黯淡了下来。而她的一双手呢,则像永不言弃的钟摆,一摆一荡,传出激越的动听之声,时时鼓励着我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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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