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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1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深沉又温煦的爱(小说)

陈雨杭(24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1月18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孔子家语·卷二》

    “大树,别在那坐着了,该收拾孩子上课了。”妻子的催促声不得不让成树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一边应着妻子,一边站起身来把相片放回抽屉,那张已经泛黄的旧相片被封塑着,看得出来成树很爱护它。

    今天是成树父亲去世的十周年,一家子刚祭拜回来,成树显得有点悻悻然,回到家后午饭也没心情吃,躲在书房里看着老相片逐渐陷入回忆……

    他的父亲成得广是个农民,一生都只是个农民,说不上有出息,但为人也是勤勤恳恳,老实敦厚。成树母亲去世得早,老来得子,家里又只有成树一个孩子,成得广一个人把成树拉扯大,虽说辛苦但日子过得也不算太拮据,从小成树想要什么他父亲都尽量去满足。记忆中小时候,父亲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树子你可得好好读书啊!”成树每次听见父亲念叨这句话就不耐烦常敷衍道:“知道啦!”所幸,成树的学习在村里算得上顶尖,城里来的老师都经常夸他聪明。不意外的,成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父亲高兴极了,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拧在一起。

    那几天里,成得广见人就念叨“您瞧俺家树子多出息嘞”,乡里有个碎嘴的婆娘听他念得烦了:“上市里高中了又能咋的!你树子就是上大学了!还不是得回来种田!”成得广听了,沉默了,回到家后很久脑海里都在重复这句话,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从那之后成得广便更加卖力地干活,又去镇上买了辆二手摩托做起了给人拉货的活儿,披星戴月的,只为能给成树攒下上大学的钱。

    临近高考放榜那几天,成得广硬是焦灼得不敢迈出村子,守在村口小卖铺等电话,就那么坐着,连续好几天,从天亮坐到天黑。可是过去大半个月都没等到电话,成得广无法,只好去学校找老师。成树班主任告诉他,这批高三就只有12个人考上了大学,大部分都还是复读才考上的,而这其中并没有成树,成得广这下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等不到儿子的电话了。

    在班主任的帮助下折转几番才知道,成树考完试就去了一家酒厂打工,父亲找到成树时他正在搬酒,十七八岁的少年还很瘦,脸涨得通红的,在很吃力地搬着近乎他人大的木头箱子。成得广本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想要发泄,在看到这一幕时瞬间熄灭了怒火,接过他手中的木箱帮他搬完了这一车,直到酒厂的经理说他可以下班了,他们这才并肩走在一起。年少心高气傲的成树,看到父亲穿着布鞋就来找他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迟迟不肯主动与父亲说话,直到父亲打破沉默:

    “要不咱们再复读一次?”

    “我不要再读书了!”

    成树哭了,曾几何时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是学习这块料,也指望着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直到自己到了市里上高中他才知道这世上其实人才济济,自己不过是小小村子的“鸡头”,到了市里自己连凤尾的边角料都算不上,他的自负和信心早被现实践踏得一点不剩。可是迟钝的父亲并不知道,他以儿子为傲,迫切地望子成龙,他是个农夫,只知道读书能出头,不然就要被村里的人一语中的:成得广的儿子只能和他成得广一样,一生都只会留在这个小村子里种地。成得广看见儿子哭了,有点不知所措,木讷如他,安慰的话语哽在喉咙里,他轻拍着成树的肩:

    “那树子你想咋的,爹依你行不?”

    肩膀上传来父亲手掌的力度,隔着夏衣成树能感受到父亲手掌上粗糙的硬茧。

    “爹,您回去吧,我留在城里,不出息我不回去给您丢脸,成吗?”

    成得广妥协了,在他印象中儿子很少哭,就是小时候调皮被用藤鞭子打他也没掉过眼泪。他拿出一把钱放到成树手里。

    “这些钱本来是给你上大学用的,现在倒省下来了,你不用省着花,多买点好吃的好喝的,你在城里好生待着,要是受委屈了就回到家去,爹这会儿还能做,不差你搬酒那些钱养活家。”

    成树回忆着刚刚父亲回去前对成树说的话,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父亲老了许多,他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在地上,暗黄的灯光下微驼的背衬得格外明显,成树手中的钱便攥得更紧了些。

    在城里的生活虽有磕绊也还算顺利。成树在酒厂上班时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几个人合伙凑钱开了白酒经销商,经营自己的供应渠道,生活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也忙了起来。成树偶尔得空回去看望一下父亲,村子里的人都会说道,成树有出息了,成得广有福享咯,成得广每每听到脸上都很沾光,一张黢黑的脸更是笑得格外灿烂。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成树也越来越顾不上回家看望父亲,正是忙着成家立业的年纪,成树自认为这点牺牲是有必要的,渐渐地他几乎快要忘却自己那个年迈的父亲了。直到那次和成得广一起运货的季师傅给成树打电话说成得广搬货时突然晕倒了。成树赶到镇里的医院时,看见成得广正在和别人唠嗑,笑眯眯的样子,跟没事人一样,哪里有晕倒过的样子。镇里的医生告诉成树,拍的片子看不出问题来,晕倒的原因多半是天热的上有点贫血,给成得广拿了些补血的药。成树本来就在跟客户谈生意,去门口超市买了好些补品塞给父亲,就又匆匆走了。成得广看都还没来得及跟儿子说上句话,摇摇头,望着手里的补品,轻叹一声。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成树再次接到季师傅的电话时,父亲那会儿正好送货到市里,搬完货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被120送到了市里的医院。这一次成树赶到病房时,父亲气若游丝般地躺在病床上,头部被纱布裹了好几层,面色发青,看起来没有一点活力。成树突然害怕起来了,他趁着父亲还没醒,去找医生询问情况。

    医生把成得广的CT拿出来边比画边给成树解说:成得广之所以从楼梯上失足跌落的原因是因为脑内有肿瘤,已经压迫到脑神经,压迫神经会让他感觉到手脚麻痹,没有知觉,不能自主控制四肢。而且这个肿瘤已从大脑扩散到小脑区域了,完全切除的可能微乎其微,如强行切除的话也极大概率导致终身植物人,照其情况看一般还有2个月左右的时间。医生又继续说,肿瘤压迫脑神经应该是很早之前就有的事情了,而且这期间患者日常也会有剧烈的头痛和喷射性呕吐的症状,其痛苦程度可以想象。

    那天之后成树哪里都没去,关掉了手机,守在病床前。他拉过父亲的手,脑海中开始回想父亲的一生,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孝,工作有成这么多年,自己还未曾想起给父亲买手机,敦厚话少的父亲从未向成树表达过自己的痛苦,或者说没有机会表达过。他摩裟着父亲的手,那双手又干又黑,关节处的干裂和掌心的厚茧诉说着主人的饱经风霜,然而也就是这一双手给他遮风挡雨,替他抚平担忧,也为他拭去眼泪……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因为要处理父亲的后事,成树把家宴设在了老家,成得广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往多的也只是些邻居和一起运货的同事,招待乡亲们吃饭时大家都说:可惜成得广虽然去得早却也风光,惹人羡慕,生了个这么有出息还孝顺的好儿子,是成家极大的福气。可只有成树自己心里知道,对比父亲给他的,他给父亲的少之又少。乡亲们散了后,成树开始在家里收拾整理父亲的遗物,渴望找到往后能寄托对父亲的思念的物件。等翻到房间的抽屉时,成树愣住了,看到眼前满满一抽屉的镇痛药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他愧疚且懊悔,父亲在世时自己没能让他享福,甚至常常忘记去看望他,更甚,或许不知道早在何时自己已经忘了奋斗的初衷和那个夏天暗自许下的誓言。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的成树,走到客厅,他看着自己三岁的儿子正在地上拼乐高,抱起儿子,他把脸埋得很低的声音沙哑道:“真羡慕你。”

    把妻子和儿子送去早教班后,成树跟妻子说有东西忘在老家了,着急要回去取。

    等回到村子里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时,成树再也忍不住了,踉跄地跪坐在父亲的坟头前,又一次地,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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