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有爱的大学能改变青年知觉和记忆的色调,一所温暖的大学也将永久渗透在青年的情感和品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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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里,立冬之后的天空一天天地高远晴朗起来,时光也在一寸一寸地深去。李文正图书馆里,一盏盏灯晕开温暖的光影。二十来岁的孩子们正伏案苦读,侧颜清隽沉静,乌黑的头发像传说中的波斯小马,浓密又温顺。绿植与一排排书架陷入昏暗,唯有求知的双眼亮得惊人。月光和灯光一起蓬勃得盛开,光线活活泼泼地荡漾到每一张姜黄色的书桌角。
到清华三个月了。读博以来,最让我感怀喟叹的,并非帝都的繁华,并非故宫的厚重,并非师长的渊博,也并非设施的先进,而是清华的捐赠文化。清华校友的捐赠,既有苏世民书院、陈赛蒙斯楼这样大手笔,也有许多接地气、有内涵、满含深情的捐赠。这些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年代的捐赠,宛如穿越时空的长情告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的母校说:
谢谢你。
我见到会说话的教室。
第三教学楼是一座颇有年代感的教学楼,古朴地守在学堂路上。穿过阳光满溢的大平台走进它,设计感满满的教室,采光极好的走廊,随处可见自由多元的学习空间,都让人眼前一亮。插入式的设计提高了教室墙面的可塑性和利用率,半开放的转椅让每一行的座位间隔都更加从容。教室都配置了能满足线下线上同时教学并进行课堂互动的设备,波浪般起伏的弧形天花板佐以流畅的灯光,照明系统可在任意时段为学生自习、教师授课提供最佳照明亮度……这座“推陈出新”的第三教学楼是清华校友教室改建捐赠项目,每一间教室都是一个基本认捐单位,教室桌椅和多媒体设备的更新善款都来自校友。许多教室中都悬挂着校友捐赠的铭牌,铭刻着瞩意不一、风格不同的祝语。有的励志,如自动化系1993级捐赠的教室里铭刻着“少年初心、龙旂是承,语作今日好读书。”有的自警,如2003级全体毕业生捐赠的教室铭刻“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有的自强,如汪先刚与杜心宇两位校友捐赠的教室铭刻着:“在最美的年华成就最好的自己。”有的诙谐,如机械工程系1993校友捐赠的教室上铭刻的是“请坐,小铁!”有的诗意,如刘小冰校友捐赠的教室里铭刻的是“爱江山盛世经年,思冰心无问西东”。这些风格不一却饱含深情的话语,既承载了校友们对学校的深切回忆和深厚感情,也发挥着潜移默化、成风育人作用,成为当下一代清华学子的集体记忆。
我见到会说话的藏书。
清华大学图书馆里藏有一部珍贵的宋刻本——南宋史学家袁枢撰写的《通鉴纪事本末》,刻于宋宝祐五年,依司马光《资治通鉴》原文,区分事目,一事一篇,详其本末。两宋是我国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宋版书存世稀少,在收藏界素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之说。这部宋版书镌工精雅,纸墨俱古,加上字大行宽,赏心悦目,是典型的宋刻大字本,极为珍贵。这部书曾是晚清名臣丁宝桢的旧藏,清华1919级校友集体筹资购得此书后,于1949年返校时赠予学校,并在第一函封面上,庄而重之地题写了捐赠始末:“己丑清华返校节,己未级同学购丁宝桢旧藏《宋刻通鉴纪事本末》敬献母校,以为毕业三十年纪念。”他们甚至连当年丁宝桢家藏书的书柜也一并购买下来,一起捐赠给学校。这套藏书,其中既有极高的文物价值,蕴含着深厚的人文历史渊源,也承载着半个多世纪以前,那整整一代清华校友竭尽全力、反哺母校的真挚情谊。
我见到会说话的石头。
清华园里的“地质之角”里,有近300块形态各异、质地不同的巨石。这些石头,基本来自校友捐赠或者校友奋斗过的水利水电工程的捐献。最年轻的石头来自中生代的侏罗纪,至今约有1.5亿年;而最古老的石头来自太古代,已经超过30亿岁了。“地质之角”的题字由校友、水利水电泰斗张光斗院士亲笔题写。抗战期间,张光斗放弃哈佛大学优厚待遇回到祖国,怀着工业救国、技术救国的决心,竭尽全力为中国水利建设四处奔波,到四川设计水电站,这块来自四川的砂岩,正是张光斗一心为国的见证。地质之角还有一个精巧秀丽的六角木亭,名为“一亭”,由1981级校友捐赠,供师生休息。亭中匾额由清华大学党委原副书记胡显章题写。“一亭”谐音“一停”,蕴含着知行合一、敢为人先、专注如一、天人合一的寓意。为感谢全校1981级校友的捐赠,一亭刻有8处“八一”字样。这里不仅寓教于乐、寓教于休闲、寓教于艺术,更寓教于感恩与致谢。
我见到会说话的椅子。
入学以来,让我感动至深的捐赠,是清华路上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制靠椅。这张椅子来自一家三口的捐赠,在树荫下供人歇脚,并不起眼。椅背上的小铜牌刻有“高飞的梦想,永远的家园”的祝愿。捐赠者符全是工程物理系1981级校友,妻子是清华教工,孩子是清华2009级学生。对这样一份朴素却真诚的谢意,学校也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制作铭牌、雕刻姓名。这张椅子实实在在地告诉我,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仪式感,就是给最淳朴的感恩以最郑重的纪念。一个学生最被学校所珍视的,未必是功名与富贵。我也在想,当初是怎样的爱,才能赢得一个家庭两代人这样深远、真诚的怀念与感谢啊!
可惜的是,轮到我自己,似乎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说来惭愧,入学的一百来天,忙于功课,实在说不上来、也无暇了解在过去的一百来年里这所大学发生过多少动人的故事。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那块刻满了烈士姓名的“祖国儿女、清华英烈”的纪念碑前祭扫不断,只是教学楼下施滉烈士的浮雕不时有人擦拭,只是韦杰三烈士的断碑前天天有人洒扫……我所能触及的,只是开学第一天学校、学院、系里一次次重复发给我的帆布包、卡套、紫色口罩,只是学校怕新生迷路发给的似乎有点“土”的纸质地图,只是从不赶人的通宵教室;我所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些自觉可能就不值一说的小事、俗事,诸如寒冬里宿舍免费供应的暖气,诸如给贫困生减免的学费,诸如新生助理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转发奖助学金通知。哦,对了,似乎还有保安处可以写学号就借走的雨具、洗手间里永不断档的纸巾、六教教室门口方便挂雨伞的一排排木钉、教学楼每层楼道拐角处的免费饮水机、听涛园食堂里至今五角一碗的玉米粥、三元一个的肉夹馍……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这个世界,有满怀善意的给予,才有满怀谢意的反哺;有满怀爱意的培育,才有满怀敬意的感恩;有偎干就湿的爱生如子,才有羊羔跪乳的爱校如家。一所有爱的大学能改变青年知觉和记忆的色调,一所温暖的大学也将永久渗透在青年的情感和品格之中。年轻的学生在充满爱与温暖的一所大学、一段青春中,所迎接、所憧憬的未来,一定会是一个充满强烈欢愉的、满怀希望、值得建设的年代。这种希望与爱,是如此的明媚动人,将如钻石一般永远闪耀在人生与意识的深处。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这所学校所给予的明朗基调与底气,还将汇入诸多的成长之光,时时刻刻不断有新的情感体验。哪怕到了人生的晚年,在弥漫的暮色中,依然会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感怀,以及永难自禁地想要“回校看看”的意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骄傲的依然是时光深处,那朵紫荆在清风中徐徐盛开。
在这个辛丑年的冬天,在明朗月光下,透过白得圣洁的清华二校门,我看见这所已经110岁的大学,正对着无数个远道而来的莘莘学子微笑。她在说:
我爱你,孩子。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林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