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菜园（随笔）

    外婆在黔北大山深处一个小村子里活了六十五年后，悄然辞世。时年外公六十七岁。外婆去世一年后，母亲要把外公接到镇上一起生活。外公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去镇上生活太不习惯，说什么也不去。

    外公有严重的类风湿，手上、脚上的关节处，大大小小的骨疙瘩交错凸露着，双手双脚完全扭曲到畸形的程度，看着有些怕人，一到阴雨绵绵的季节，外公的病情就会发作，最厉害的时候，外公常常是疼得下不了床……外公的状况让他的子女们揪心不已。母亲一共四兄妹，大舅早年当兵，在部队提干，转业后安排在省城的公安系统工作。二姨幼年夭折，三姨初中毕业考入市里的师范学校，留在市里当了一名老师，只有定居在镇上的母亲离外公生活的村子最近，外公和母亲在一起生活是最好的选择。

    母亲动员了外公几次，外公死活不同意离开村子，母亲急了，撂下狠话说，你要不来镇上也行，让大哥把你接到省城去，或者留在市里和三姐一起过也行！

    外公权衡再三，他到了镇上。

    父亲去接外公那天，外公早已收拾妥当，坐在院中的一棵榆树下，看着那栋破破烂烂的木瓦房入神。父亲骑着摩托车驶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父亲哭笑不得。地上放着一口褪色的红木箱，两个胀鼓鼓的蛇皮口袋，蛇皮口袋上是三床叠捆在一起的棉絮，红木箱边是几个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袋里装着鞋、手电筒、搪瓷缸、电线圈、煤油灯、磨刀石和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父亲说，你就带换洗衣服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给你备好了，你这么多东西，摩托车装不下！

    外公打开堂屋门上的黑铁锁，父亲帮着外公把带不上的东西搬回屋里，外公锁上门，站在院子环顾四周，迟迟不愿登上摩托车后座。外公说，我带把锄头可以吗？

    父亲说，我到镇上给你买一把，你看，摩托车都装满了，实在带不了啊！

    父亲载着外公驶出院子时，外公一直回头看着那栋房子，那房子就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外公的眼神，无法挪开。

    外公到了镇上，绝少串门，即便是左邻右舍，外公也不轻易登门，除了亲戚间的走动，外公与人来往甚少。初到镇上，外公除了每天上街溜达溜达，一回到家就到处找事做。后院的围墙破了一个洞，外公找来砖块、水泥补好破窟窿；院子的铁门生了锈，外公买来油漆将铁门粉刷一新；厨房的菜刀刚有些钝了，外公立马将菜刀磨得锃亮；外公实在找不到事做的时候，就拿着扫帚，把前院后院、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母亲不乐意了，说，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能休息休息？让邻居看到了，还以为我把你当长工使！那唾沫星子还不得把我淹死？外公说，忙惯了，闲不下来。母亲说，你没事就找邻居下下棋，吹吹牛，喝酒也行，只要不过量就可以！外公说，我是乡下人，怕人家嫌弃！母亲说，远亲不如近邻，左邻右舍就是一家人，谁也不会嫌弃谁，用不着那么拘束。

    外公笑笑，没说话。很快迎来了国庆假期，我回到镇上，母亲约了十几个亲戚、邻居到家里吃晚饭，摆了满满两桌饭菜宴请众人。得知母亲要请客，外公一大早就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他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一条黑长裤。外公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直到确定没有一点失态，他才走出房间，到厨房帮母亲打下手。

    那次母亲请客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外公还是和邻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极少去串门。来年夏天，外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锄头，把后院改造成一个菜园。

    我家后院有七八个平方米，父母忙于工作，无暇打理，后院中杂草丛生，车前草、苦艾、蒲公英……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外公把杂草清除一空，开辟出几畦菜地，种上葱蒜、芫荽、辣椒，又搭好架子，种下西红柿、丝瓜、豇豆……一切打理妥当，外公又在后院一角搭建了一个鸡棚，买来三十多只鸡苗，开始养鸡。

    外公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菜园里，每天一走进菜园，先把鸡棚里的鸡放出来活动，外公则在一旁给菜地浇水、施肥、清除杂草。满院的鸡仔“叽叽叽叽”吵成一锅粥，阳光照在鸡仔鹅黄色的蓬松的羽毛上，鸡仔在阳光里拍打着翅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群踉跄学步的孩子，甚是可爱，看得外公露出欣慰的笑容。

    到了晚上，外公喜欢搬一把摇椅到菜园乘凉。夏天的夜空大多是深蓝色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开阔而深沉。外公躺在摇椅上“吱吱呀呀”晃动着，月亮和星星交错散布在天空，皎洁的清辉洒满大地，偶尔会有萤火虫从外公头顶飞过，绿莹莹的光在半空中突明突灭。起风的时候，风里带着蔬菜特有的清香，外公紧闭着眼，尽情享受田园牧歌一样恬静的生活。

    外公种的蔬菜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与现在科技催生的大棚蔬菜有本质的不同，安全卫生自不消说，吃起来特别香，口感及回味远远不是大棚蔬菜能比的。

    每次我回家，都喜欢往菜园跑，摘一根黄瓜塞在嘴里嚼得嘎巴脆，或者拿着一个西红柿啃得满嘴淌汁，晚上肚子饿了，煮一碗面条，在菜园掐几根葱和芫荽，洗干净后用手折断洒进碗里，别提有多香。

    等外公养的鸡仔都长大了，我每个周末都要从市里赶回家，炖鸡汤、爆炒辣子鸡……母亲换着花样地给我改善生活。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童年时代。

    外公在七十一岁去世，他去世后，菜园彻底荒废，各种各样的杂草又一次在院中占据半壁江山，每次我回到家，看着满院的荒草，一次又一次，泪如泉涌……

    责任编辑：谢宛霏

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