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文学利薄,不赚钱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下棋和钓鱼赚钱吗?听音乐和看山水赚钱吗?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谈心赚钱吗?泪流满面地思念亲人赚钱吗?少年幻想与老人怀旧赚钱吗?走进教堂时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赚钱吗?做完义工后的充实感和成就感赚钱吗?大喊大叫、奋不顾身地热爱偶像赚钱吗?……但如果没有这一切,生活是否少了点什么?”韩少功在《文学何为》中写道。
他要说的那件事,是文学不能赚钱,但它让赚到钱或没赚到钱的人都活得更有意义,也更有意思。这样的观念不算新鲜,但用他不一样的方式再说一次,也可以说出新意。
不管怎样叙说,都要有层次感。
有些观念的叙说,就像秋千一样,时而荡得很高,时而荡得很低。韩少功要说的事情就是那样,可以有低有高,可以涵盖大众和精英,写出层次来。
他的举例中,有下棋、钓鱼、思念亲人、和朋友谈心等现实情景,有听音乐与、山水、少年幻想、老人怀旧等精神情境,也有进教堂的神秘感和敬畏感、做义工的充实感和成就感等高级境界。作者写完这些,又加上一种“大喊大叫、奋不顾身地热爱偶像”的精神生活,这增加了一个叙事层次,从过去的传统拉到了身边的现实。可是,在叙事逻辑上,它不该出现在那里,放在前边也未必合适,是作者没找到一个合理的顺序吗?
在《文学何为》里,作者先写文学不赚钱,再写人有文化有精神是与动物的区别,接下来写了人类社会里文学的血脉流淌,这是一篇说理散文的几个层次,从小处说起,逐步推进。
考虑到读者会有耐心,会读完这篇千字短文,于是他把更重要的叙说放在最后:
“只要人类还存续,只要人类还需要精神的星空和地平线,文学就肯定广有作为和大有作为……在这个呼吸从容、目光清澈、神情舒展、容貌亲切的瞬间,在心灵与心灵相互靠近之际,永恒的文学就悄悄上场了。人类的文学宝库中所蕴藏的感动与美妙,就会成为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新生之门。”
有些读者会注意到,韩少功新出了一部散文集《人生忽然》,有他临近七十岁的各种感受。很多年月就那样过去,1980年代著名作家已近古稀。那一代人理性较强,读过大学中文系的韩少功,在其中更为突出。有人说韩少功的探索,给文坛带来一次次思想和形式的刷新。有人说他理性思维过分发达,压抑了审美境界的圆熟。
韩少功是这样说的:“我很久以来就赞成并且实行这样一种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写成随笔,想不清楚的事就写成小说……我力图用小说对自己的随笔作出对抗和补偿。”
像他那样,把散文叫作随笔的说法,本身就带有理性。
我们叫作散文的东西,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中叫作随笔。这是从法国蒙田(他和写《西游记》的吴承恩,都是在16世纪出生与死亡的杰出作家)《随笔集》开始的。此前,文学以诗歌、戏剧、小说的方式存在,其中描述的生活,大多是他人的生活。到了《随笔集》出版,文学样式中增加了随笔一类,此后的作家们就有了一条路径,把“我”作为文学描述的主体。有人认为,《随笔集》是人类史上现代文学的开端。还有位文学批评家说,在蒙田那里,人的生活,作为整体的、随意的、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成了现代意义上的问题。
蒙田在《论悔恨》中写道:世界只是一个永动的秋千。一切事物在里面不停地摇摆:地球、高加索山地、埃及金字塔,随着“公摇”也“自摇”,于是,“每个人都是人类处境的完整缩影……而我,第一个向世人展现不是作为语言学家或诗人或法学家,而是他本人全貌的米歇尔·德·蒙田。”
他在《论阅历》中写道:“若对各物仔细审察,发现几乎一切都只是一阵风。不是吗,我们在哪里都是一阵风。说起风,还比我们更聪明,它喜欢发出响声,喜欢来回飘忽,满足于自己的功能,不思固定不动——固定不动,这不是风的品质。”这样一来,他在潇洒舒放的表述中,讲出了他在自己一生中体会到的重要理念:依我看,最美丽的人生是以平凡的人性作为楷模,有条有理,不求奇迹,不思荒诞。
蒙田说,我们表面上都希望过朴素的平民生活,于是把自己的房间粉刷一下,放上一大排书橱,就乐滋滋地自以为平民化了。可是,就在楼下的院子里,那个掘土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平民:他一大早起来,正在埋葬他死去的父亲——像他这种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们所说的话,才是真正的生活语言。
那么,蒙田随笔里的层次,又是怎样的呢?
在我看来,大约有这样几种:
一层是“我”,我在生活中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我在思考中质疑了什么;
一层是“我们”,也就是我认识的那些人,都怎样活着和怎样思考;
一层是历史上生活过的人们,经历过怎样的事件,在其中有怎样的看法;
一层是古代先贤们的学说,说出了哪些正确和不正确的观念,并且影响着后世。
当然,这不是蒙田写随笔的固定套路。蒙田的那些随笔,反而有一种不规则的、不去定形的、飘忽不定的叙说风格。我在前面说的那些层次,往往随机出现,往往循环往复,直到把一件事情叙说清楚。
蒙田随笔的说理方式,影响了在他以后的作家们的随笔,还一直贯穿到现代的随笔精神,不是下结论,而是敢于质疑,勇于尝试,源于好奇,乐于探询。你可能知道,这与古希腊哲学精神一脉相承。蒙田也曾感叹说:最好的哲学是以随笔形式得到表现的。
现在,请你来看蒙田引述的一个历史事件,挺有哲学意味的事件。但你的重点,是要看他怎样把历史事件与新近的事件连接起来,怎样用个人经验加入作家的解释。
蒙田写的是:一位埃及国王被打败后,看到同样被俘的女儿成了女仆替人打水,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稍后又看见儿子被押赴刑场,依然是一言不发;但是当他看见一位朋友也在俘虏队伍中时,却开始拍打脑袋,表露出极大的痛苦。同样的事情是最近发生的,一位亲王听到长兄的死讯,不久后又得知二哥也去世,他都以惊人的毅力承受住了。但就在几天后,他的一名部下意外身亡,这最后的不幸事件把他击倒了,以至有人得出结论,说最后那次死亡才真正震撼了他的心灵。其实不然,因为他心里已经装满了痛苦,再多一点点就越过了忍耐的极限。我们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去解释前一个故事。那埃及国王也说:只有后一个痛苦可以用眼泪表达,前面两个远远超出了任何表达方式。这或许可以解释古代画家在作品中的处理方式。一位美丽无辜的少女在祭台上殉难,画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描绘周围人们的痛苦,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一切艺术手段都已用尽,画家便让他用手将脸遮住,仿佛任何表情都不足以体现他的悲痛。
你可能读过韩少功,从他的随笔看出,一篇好的现代随笔,是智性与审美的平衡。可是,如果你喜欢随笔写作,还想超过韩少功,就要溯源而上,到达蒙田。
不读蒙田全部随笔,只读比较著名的几篇,哪怕不从头读到尾也行。
然后读一下茨威格的《蒙田》,解决对蒙田随笔的整体把握。接下来,再读一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蒙田随笔:我知道什么?》,你对随笔的看法,也就有了现代人的深度。
对随笔的看法,当然也是对散文的看法。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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