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的幽默是什么样子

    我有篇散文，叙说了一个观念：人们阅读好作家的理由，是顺着好作家的目光看这个世界，比如万事万物怎样链接在世界的真相之中。开篇时，我说了一件事引起话题：

    前些天去一个县城拍电视片，一起去的有个小哥们儿，刚毕业不久。那个县城是他的老家，几十万人口，其中的一位，是他的可爱女友。拍片休息的时候，女友过来了，和他浏览街边店铺里的玉雕。碰巧老板娘是伶牙俐齿的那种人，特别会劝人买东西，让他们在一块玉雕前难以脱身，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

    老板娘说：“你看这块玉，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块玉，再也找不到和它完全一样的了。”世界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玉，你得承认，老板娘说得对极了。

    这时我想替小哥们儿解围，说了一句更对的话。我说：“是。独一无二。就像我老伴儿说她就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和她完全一样的了。”我的话一说出口，大家——包括老板娘——都开心地笑起来。在那样的语言环境里，每个人都听到我没有说出的后面的部分：虽然它和她都独一无二，就要买回家和娶回家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悄悄观察了一下我身边的这对恋人，就有了那一天最重要的一个思维收获——当时我是顺着那女孩的目光看那个男孩的，不觉之中受了恋爱中的女孩影响，忽然觉得那个很普通的小哥们儿有很多优点，很多我以前没看到的优点，甚至是天下最好的男孩。

    上面的举例，大约可以用于散文写作几方面的叙说：你的作品怎样轻松灵活地叙事；怎样绕个圈子提出你的话题；作家要在日常生活中训练思维；作家需要深层次的幽默感。

    最后一项，也称为骨子里的幽默。这个词组像是比喻，它深入到骨子内部，不容易达到。即使用了外科手术，把幽默二字刻在一个人的骨头上，然后缝合，那也是骨子外的幽默，还不够深。

    你能看出来，上面买玉桥段中的幽默，不是很浅的那种。你还可能看出来，我说的那句话，暗里是熟悉了人世间的心理反应，明里是逻辑学中归谬法的运用，这明里暗里都有智力因素在内。

    古希腊有许多哲学家，在广场上大声雄辩，包括吹牛和无聊争吵。他们不想遇到逻辑学家，不想被后者的三言两语，击溃自己的长篇大论。那时有了逻辑学，没有心理学，却有智者熟知人们的心理。比如初冬的一天，安提西尼和往常一样，穿着到处是洞的旧披风，那是他学问智慧的标记，超凡脱俗的旗帜。他看到了苏格拉底，鞠了一躬，同时习惯地展开衣服上的破洞。苏格拉底走过，一边拐弯一边说：“我从你的披风里看到了你的虚荣心。”

    如果你有逻辑学和心理学的学问，你的散文会幽默一些。

    人们读书时，时而停下来，发出一声轻笑。合上书页，还会记得其中的幽默。比如读《世说新语》，你可能记得古代名士郝隆。在阴历七月七日，富裕人家都要晒曝衣锦，他没什么可晒的，就仰卧在太阳底下。别人问他，他回答说：“我晒腹中书耳。”他是真怕满肚子诗书发霉？

    要是你熟悉吉米·哈利写他兽医生涯的系列作品，那只叫作奥斯卡的猫，读了就不会忘记。它去俱乐部里看掷飞镖比赛，喝人们递给它的啤酒，去妇女协会欣赏放幻灯和做蛋糕，去教堂聚会听人们演讲布道，去音乐会、拍卖会、学校里的童子军会议旁听。它还去官方的计划工作会议，没有座位就坐在会议桌上。那一次没有坚持到底，被开会的人扔了出来。

    结尾部分，作者去奥斯卡的家看它，它不在。季太太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它快回来了。紧接着，那只猫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作者写道：

    我靠过去用手指挑挑奥斯卡的下巴。“对了，现在都9点多了，刚刚这半天，它都上哪儿去了？”我问季太太。

    她抬起头，眼光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下。

    “我想想看，”她说，“今天星期四，对不对？今晚是参加瑜伽班上课。”

    你能感受到作者的幽默，融化在他的叙事中，充满智慧，又有节制。他不是特意强化那些事物的幽默部分，而是挑选自己幽默天性中看到的事物，淡淡地写出来，笑不笑由你。

    有人说：从容超脱、平等待人、游刃有余、聪明透彻才能幽默。也就是说，浮躁之时难以幽默，装腔作势难以幽默，钻牛角尖难以幽默，迟钝拙笨难以幽默。

    学者兼散文家梁实秋，还有更好的说法。

    他考察了幽默由来：中国的《楚辞》中有这个词，形容山高谷深荒凉幽静，幽是深，默是静。我们现在说的幽默，正是意义深远耐人寻味的一种气质。而从18世纪初起，英语中的幽默一语，专用于引人发笑的一类文字。幽默作家看出人类行为之荒谬、矛盾、滑稽、虚伪、可哂之处，然后一语点破。

    但是，他说：“幽默的精义在于其中所含的道理，而不在于舞文弄墨博人一粲。所以善幽默者，所谓幽默作家，其人必定博学多识，而又悲天悯人，洞悉人情世故，自然地谈吐珠玑，令人解颐。”

    现在，我们顺势往下看：读过哈佛的梁实秋，本人就博学多识，那么，他散文中的幽默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他说的那些特质？

    他在《男人》中写道：

    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等到无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男人的一双脚，多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伤元气。

    “濯足万里流”的前一句是“振衣千仞岗”，古人左思的诗句，写男子汉的人生气魄，要到大山之上抖落衣服的尘土，在大河之中洗掉脚上污泥。梁实秋跟他开玩笑，偷换成要用一条大河才会把脚洗净。

    他在《下棋》中的男人是这样的：

    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地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

    阅读到此，你觉得“苦闷的象征”这说法有趣吧？这是一本文学评论集的书名，作者是日本学者厨川白村，在1925年先后有丰子恺和鲁迅的中文译本出版，当时名气很大。

    这里真正的幽默，不是文字上的调侃，而是人世间有许多事，本身很幽默。就像汪曾祺告诉我们的：人世间有许多事，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有时一个人坐着，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会噗噗笑出声来。把这样的事记下来或说出来，便挺幽默。

    梁实秋善于说出这些事情。他有对人情世故的理解，也有对人生百态的关怀。

    再读两个例子，看看是不是这样：

    “女人善变，多少总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问题大者如离婚结婚，问题小者如换衣换鞋，都往往在心中经过一议二议三议，决议之后再复议，复议之后再否决，女人决定一件事之后，还能随时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做出那与决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无法追随。”（《女人》）

    “……新郎应该像一只木鸡，由两个傧相挟之而至，应该脸上微露苦相，好像做下什么坏事现在败露了要受制裁的样子，这才和身份相称。新娘走出来要像蜗牛，要像日移花影，只见她的位置移动，而不见她行走，头要垂下来，但又不可太垂，要表示出头和颈子还是连着的……”（《结婚典礼》）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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