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方式》中英文版本近期同时面世,这是一本由女性作家创作的幻想类短篇小说选集,包含了科幻、奇幻、武侠、寓言等小说门类。作者既包含赵海虹、凌晨、吴霜、夏笳、王诺诺等科幻作家,也有修新羽、沈大成等横跨纯文学与科幻文学创作的青年小说家,还包括部分非职业写作的创作者。
如果对书中17篇短篇小说进行大体的分类,可以发现,三分之二篇目与中国古典幻想历史传统有关,其余的有发生在都市社会,也有全然模糊时代背景的纯粹幻想故事。可以说,《春天来临的方式》在分类标准和选文依据上,既突出主题性,也有一定的包容度,整体呈现了一种短小轻盈、奇异瑰丽的美学色彩。这不仅为当代科幻文学圈在宏大浩瀚之外寻找到另一种新的美学生发点,也为纯文学创作增添许多创新的、异质的色调和气息。
就内容而言,《春天来临的方式》既收录了囊括上古华夏到近现代中国古典元素的作品,也包含微观世界中极致浪漫的科幻想象。比如,王诺诺《春天来临的方式》对于“鲲”“北冥”“逍遥世界”等意象的化用,将奇异的想象与神话传说结合,创造出轻盈瑰丽、唯美浪漫的故事。主人公句芒在每年春天骑着鲲,带着祝融烧好的热水,搅动大海,把温暖的洋流从南带到北,于是,“每一个岛,每一片远远掠过的大陆,都在他们经过的那一刻沾上了春天”。E伯爵的《五德渡劫记》属于动物修真系列,塑造了野狐五德、雷神和雷鬼等神妖形象,围绕“渡劫”展开了一系列诙谐故事,可以看作是对《西游记》式神魔小说的呼应与致敬。沈璎璎《屠龙》借用古诗常见的“鲛人”意象,讲述屠龙者对鲛人进行现代手术解剖使之变为人形、成为人类玩物的故事,“鲛人泣珠”的瑰美传说与冰冷的现代解剖学的撞击,作为边缘和底层的屠龙者、作为受害者的鲛人与浮华猎艳的上层买家社会之间的对比,在沉重的主题中显示出别样惊心动魄的浪漫与哀伤。
吴霜的《宇宙尽头的餐馆·太极芋泥》化用明末张岱《湖心亭看雪》,以时光穿梭、宇宙视角的科幻写作方式重构了一场张岱跨越时间的旅行,看雪的张岱与宇宙快递员之间借由神秘事物司李甲的勾连,在湖心亭这个确定的空间之内,发生了时光穿梭与倒转的故事,更加增添了人生世事了无常之感——“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都挡不住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与此同时,宇宙的浩瀚无垠与“湖心亭一点”的芥豆之微,张岱暮年的落寞寂寥与少年时代的风流享乐,量子食盒的前沿科技与“雾凇沆砀、上下一白”的东方审美,这些元素所带来奇异的混搭感,既贯通了中国人一以贯之的传统审美,又借由科幻的视角和手段,演绎出新的故事图景。王诺诺的《山和名字的秘密》将故事背景放置在贵州苗寨山坳里。吊脚楼、苗族银饰、水稻梯田,传统的苗族占卜之术与火箭发射等现代宇宙科技并置于一处,民俗的与科技的,蒙昧的与开化的,神秘主义的与现代科学的,与刘慈欣《乡村教师》有所不同,这种并置既不是景观上的陈列,也不带有明确的价值指向,它在意的是微观和细节的铺展,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传统的、紧密的传承关系,是一曲充满浪漫的诗的牧歌。而如凌晨的《应龙》、顾适的《得玉》、陈茜的《年画》等故事借用民俗、民间传说和志怪故事,将其进行充分的改造,故事新编,寓言化,奇观化,增加了小说情节的丰富性与可看度。
幻想生产的基础并非只有古典文化的温床。修新羽的《逃跑星辰》以饲养和驯化星星这样一种奇思妙想敷演出一则关于少年成长的残缺故事;白饭如霜的《嗜糖蚯蚓》是一则简短有力、节奏明确的植物狂想曲;念语的《衡平公式》是一部宇宙尺度上关于物种进化、文明兴衰的恢宏史诗;沈大成的《黑鸟》事关衰老与人的自尊。衰老带来的反应迟钝、容颜老去,以及是否尊严地活着是每个老人都要面临的问题。小说塑造了一个“总不愿意睡去,也总也不愿意老去”的老人安太太的养老院生活故事。安太太以整洁的妆容、鲜少的睡眠、规律的生活抵抗时光衰老二十余年。最终某个夜晚,在一则有关黑鸟的黑色荒诞故事里,安太太心脏骤停、猛然离世,给所有人留下始终如一的美丽和尊严的遗像。黑鸟的意象令人想到爱伦坡小说中的黑猫,是日常生活里的骤然惊悚之物。赵海虹《宝贝宝贝我爱你》则从现代科技的养育游戏反思真实世界的亲密关系与养育伦理观。“我”需要对所负责的婴儿养成游戏进行细节上的改造升级,为了获得养育孩子的一手经验,“我”诱骗妻子怀孕,生下女儿贝贝。我在照顾贝贝时获得的经验被全部运用到“宝宝”(主人公的游戏孩子)的改造中,在虚拟与现实的模糊中,“我”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自己的女儿。最终被妻子发现后,我被迫离婚,失去与女儿朝夕相处的机会,这种失去彻底唤醒了“我”的父爱天性,拯救了我在虚拟科技里亲密关系的沉沦之感。这篇创作于若干年前的作品以警示录的方式提醒着未来的人们应当如何审慎对待虚拟科技中真实的情感困境。
学者王富仁等认为,象征着“民族幻想力萌芽”的古代神话充满生命力,经由“科学精神”的洗礼,现代叙事学的改编,其中能够发展出一种东方科幻。一番细读可见,《春天来临的方式》所收录的作品,既包括绮丽的幻想,也不乏深刻尖锐的现实思考,有强烈的文化感与人文关怀,也有对未来世界的或宏大或具体的思考。在性别视角之下,发达技术、人工智能、太空漫游、宇宙殖民、末日世界、生态环保危机等硬科幻题材所建构的幻想世界之外,人类如何面对自我、面对自身的文化传统,如何赋予技术以温度,又如何安放自身情感等更为幽微和细腻的命题,是更为女性所关注的。性别并不必然与传承传统幻想文学的写作资源有联系,但女性接续这一种幻想传统的历史脉络,重新演绎上古神话、民间传说、侠义故事的当代版本,在其中寻找叙事资源、美学资源与情感资源,挖掘中国传统时空观念中的科幻基因,接续一种浪漫主义精神,开辟出更为情感化的科幻书写方式,是女性创作者在当前中国科幻创作版图上的一种叙事策略。
面对高速的工业化、城市化与全球化进程,人类情感价值、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遭到了不可逆的毁灭性冲击。面对“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世界,面对此起彼伏的现代性危机,有的作家在想象中征服宇宙、展开外太空殖民,或者想象文明毁灭的搏斗与赓续的千种方式,而有的作家则重新挖掘幻想与中国传统历史的联系,重新寻找人与过去、人与自身、人与文化传统的联结,借由神话和民间传说重塑一条新的探索之路。小说集《春天来临的方式》则是对后者作家群体的一种性别集结。在她们笔下,《屠龙》《宇宙尽头的餐馆·太极芋泥》《画妖》等小说中,独属于中国文化的山水地理时空诱发了充满想象力、未知可能性的科幻空间,二维空间演化为多维立体的空间,其中散发着迷人而愉悦的幻想、诙谐、志怪色彩,带着本民族独特的审美文化气息。创作者与读者在这本小说集中也得以思考,如何将科幻想象与脚下的土地更好地结合,寻找自身创作的灵感基点、美学基点和文化基点,寻找到一种创作的本土性,弥合人类的现代性焦虑,在早已丧失整体性的多重世界里,弥合自身的裂痕,使之依然葆有一种作为人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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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