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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0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明媚(小说,上)

北京大学学生 林汇平(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5月03日   10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凌晨四点半,盛夏时节,距离西京的日出还有半个多小时。老金从床上爬起来,往身上套上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轻手轻脚下床,开了卫生间的灯。小涵和暄暄还在熟睡,他悄悄地亲了一下暄暄的额头,走出家门,钻进他的黑色沃尔沃,发动了车。

    今天是周四,老金去进货的日子。他和妻子小涵一起经营着一家花店,名曰“幸福花坊”。花店既卖盆花也卖花束,老板和员工都是老金和小涵二人,两人分工明确,老金包揽进货的活,每三天去秦岭山下的花卉批发市场买满满一后备厢的花,带回店里,小涵负责修剪和包装,让它们漂漂亮亮地呈放在浅色的玻璃花瓶里。

    他们的花店开在二环路里面。南向的沿街店面,门头高大,前店后宅,店铺后面就是他们的家。这条街上全都是这样的店铺,周围两公里内有一所大学、两所中学和三个小区,服务群体庞大,生意也始终兴盛。

    幸福花坊的隔壁是一家水果店,也是一对夫妻经营,他们的儿子和老金的暄暄年龄相仿,两家人非常熟识。水果店的老板也常常送来些许从南方进货的罕见热带水果,借此向小涵讨要教育孩子的经验方法。水果店家的儿子调皮捣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去逗弄旁边陈家烤肉的藏獒。烤肉店白天还卖腊汁肉夹馍和丸子汤,午饭晚饭夜市生意都能做,店主是个笑容慈祥、整天乐呵呵的老大爷,地道西京人,雇了一群小伙子干事情。

    老金把车停到花卉批发市场旁边,照例购入了供三天销售所用的花。他每隔三天去进一次鲜花,周末会额外购入一批盆栽花。秦岭山下有至少三个花卉市场,他来的这家是价格最高的,但是往往也能买到更好的货:粗茎的三头百合,一支能卖十五块钱;大花盘的向日葵,鹅黄色的娇嫩的雏菊,特别受高档小区里年轻女人的欢迎;小花苞的廉价红玫瑰,年轻的大学生常常一买就是九十九朵,用浅粉色的透明塑料纸扎起来,带着它挽着女孩的手,在迷人的黄昏中从南二环一直走到大雁塔。老金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能卖花,更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在嘈杂忙乱的生命中,从他手中接过一束花,眼中就能流露出喜悦,流露出一丝害羞与期待,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狡黠的笑,流露出那些只会出现在孩子脸上的快乐。

    他趁着这座城市的早高峰开始之前把车开回了家。他停好车,手脚麻利地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了仓库里,走进家门。小涵和暄暄都已经起床了,暄暄还在刷牙,小涵已经将早饭摆上了餐桌,正在给三个杯子里倒牛奶。他走到小涵身后,轻轻抱了一下她的腰。小涵笑着放下牛奶盒,转过头来孩子气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暄暄,动作快点,爸爸已经回来了。”小涵把牛奶盒放回冰箱,带着一分威严的语气朝厕所喊了一声。暄暄含糊地应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水声,然后暄暄从厕所跑了出来,在餐桌旁边坐好。

    暄暄七岁了,在西工大附小上二年级。这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两年前为了暄暄上学的事情,老金联系了一个中学同学——现在是西工大的教授——要了一个入学名额,又交了将近十万块钱的赞助费,终于得偿所愿。他倒是不在乎暄暄的学习成绩到底有多好,或者说,他根本没指望暄暄的成绩有多好。看着暄暄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开心,他就很满意了。暄暄是班上的文艺委员,长得又漂亮,挺受老师们喜欢。老金一边吃着切成星星和月亮形状的黄瓜片,一边充满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吃完早饭后,小涵去厨房洗碗,他给暄暄戴上红领巾,帮她提上书包,走出家门。他让暄暄在车后排坐好,发动汽车,把车从停车场里面开了出来。车上还留着百合花浓郁的香气,甚至让人有些发晕。他开到小学门口,暄暄背好书包,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走进校门。

    老金又开车回了家。店铺的卷闸门已经拉开,小涵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营业。周内的生意往往是不如周末的,小涵现在正悠闲地坐在店里面,给订花束的顾客扎花。老金开始把店里面的盆栽花一盆一盆往外面摆。每天早上他都把这些花整整齐齐摆在门口台阶的两侧,晚上九点再移回店里。旁边水果店也开门了,水果店老板正和老金一样,把满满一塑料箱新鲜的香蕉和苹果往店外面摆,堆满整个台阶。箱子上摆着诸如“进口香蕉3.98/斤”的粗犷的手写字硬纸板。两个忙里忙外的男人相视一笑。

    老金特别喜欢这种台阶上摆满东西的感觉。实际上,全西京所有的沿街店铺基本上都这么做,卖花的、卖水果的、卖菜的、卖米面油花生米瓜子开心果的,甚至卖文具的卖书的,只要店门口是台阶和人行道,都要把商品摆出来。老金从小就觉得,这样的街道使得这座城市充满了烟火气,让人容易将它与“故乡”一词联系在一起。二十几年前他刚刚到北京的时候,走在空荡荡的荒寂的街道上,常常感到一股冷气与疏离。那里的店铺都门头规整统一,一道玻璃门与街道隔绝。他用了很多年习惯了那样的疏离,但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上午,老金把仓库打扫了一遍,在小涵做午饭的时候看了一会儿店。中午他们在店里吃饭,太阳直射着台阶,将栀子花白色的花瓣照得透亮。下午他去睡了一觉,弥补因四点半起床而缺失的睡眠。四点,他开着车去接已经放学的暄暄,在路上给她买草莓味的冰激凌。暄暄回家写作业,老金和小涵在店里忙活——五点到七点人们集中下班回家,往往是花店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内一半以上的收益都集中在这两个小时内。这段时间内他们要应付说话含糊不清的老太太,应对讨价还价的家庭主妇,对着每一束紫罗兰挑挑拣拣的年轻女孩,以及身上只有十块钱却还想给妈妈买一大把康乃馨的中学生。那时候夕阳会将天空彻底染红,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纷纷,饭馆生意逐渐火爆,万家灯火燃起。老金一直觉得,黄昏是这个城市最美好温柔的时刻。

    七点半他们三个会一起吃饭。暄暄会喋喋不休地讲今天学校的事情,虽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中午食堂吃鸡腿啦,语文老师穿新裙子啦,哪个男生又调皮捣蛋啦,等等等等,没完没了。晚上小涵会陪暄暄练舞——暄暄在学芭蕾舞,老金特地给她买了一架把杆和一面大镜子,让她可以在家练习。小涵对暄暄的所有事情都很耐心,她愿意用一两个小时严厉又温柔地帮暄暄压脚背和膝盖。这时候老金就会开始收拾花店,移花盆,打扫卫生。

    他们的花店有时也会出现滞销的情况,红玫瑰尤甚。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里的爱情总是飘忽不定,恋爱中的人往往都怀揣着含蓄与犹疑,没人知道下一束玫瑰花应该在什么时候递出去。老金一直不忍心白白扔掉那些盛放后即将衰败的玫瑰,刚开始他会把那些玫瑰送给街对面小小的婚庆用品店,这样一天后就会有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将这些花瓣扔到新娘子的头纱上。

    但其实婚庆用品店向来都不缺玫瑰花瓣,这几朵衰败的红玫瑰也贡献不了多大的分量。后来,他和小涵干脆让暄暄将这些花送到陈家烤肉去。每天总有大学生情侣在陈家烤肉吃夜宵,暄暄会把玫瑰花插到他们喝完的空啤酒瓶里面。老金就喜欢坐在台阶上吹着夏夜的风,观察那些情侣们看到玫瑰花露出的惊喜的笑容,他们会向暄暄道谢,亲切地摸摸她的头发,有的年轻女孩会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给她。那些大学生谈笑时明亮的双眼,仰起的年轻的脸庞,总让老金想起他早就回不去的青春。他回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他似乎每天都活在高高的围墙里面,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孤独。然而这些早就已经过去了,不值得怀念,也不值得后悔。

    十点整,暄暄准时上床睡觉,老金和小涵有时候会继续在台阶上吹一会儿凉风,和邻居们寒暄几句,偶尔还会去陈大爷的摊上吃几串烤肉。他们把时间就抛掷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抛掷在晴空万里的月夜中。然后,他们回到家里,相拥而眠。

    屋子外面一片寂静,老金漫不经心地问:“这周五和华医生约好了吗?”

    小涵点了点头。“今天应该只是普通的检查,再顺便开点药。上个月开的药已经吃完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把一只胳膊搭在老金身上,“约的下午四点半,我们一起去学校接她吧。英姐会帮咱们看店的。”英姐就是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娘。

    老金已经对这半个月一次的例行检查习以为常了。最近一年来的检查都反馈良好,他们要做的,只是支付挂号费,让暄暄和医生进行半个小时的交谈,带回来一小包碳酸锂小药片。他握住小涵的手,关上灯,闭上眼睛。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暄暄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从来没有想过暄暄能穿着白衬衫和红格裙,乖巧地坐在餐桌上,给他背诵新学的唐诗。暄暄两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连简单的音节都没有开口说过。老金劝小涵不要担心,学说话有早有晚,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又过了半年,暄暄还是没说过话,但是性情变得极其古怪——她有时会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发疯一样地踢扯东西。这样的时刻老金尚能保持冷静,小心翼翼地去安抚暄暄;小涵已经彻底吓得手足无措。反复多次之后,老金和小涵带着暄暄去了医院。

    “轻度智力低下,轻度狂躁症。”医生一边往病历上写,一边用平淡又夹杂着同情的声音说着。小涵无力地靠在老金身边,看上去想哭,但又没有哭出来。“别太紧张,家长带着孩子配合治疗,会有所好转的。”医生看了一眼小涵,对她露出了鼓励的微笑。“之前就有治疗效果很好的例子,孩子最后完全可以生活自理。”

    那个晚上老金和小涵都失眠了。小涵开始无声地流泪,她蜷缩在被子里,双手紧紧绞着床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她用被子擦眼泪,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你看,暄暄虽然有点问题,但都是轻度,能治疗的。我们不怕。”老金搂着她,柔声安慰着。“更何况,咱俩的智商实在是太高了,咱们家需要有人来平衡一下。”他的话似乎把小涵逗乐了一下,小涵笑了,但笑声又干瘪下去。老金紧紧抱住她,说着各种安慰的话。但他其实知道,这些话都无济于事。他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每天会时不时发疯,扯碎身边的一切东西。他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样进行,更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他和小涵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有谁愿意接纳暄暄。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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