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周日下午老金和小涵开着车带暄暄去陕西大剧院参加表演。暄暄看着很开心,她第一次要去这么高级的地方演出,而且是跟辽宁芭蕾舞团一起表演——虽然只是饰演一个捧花的小配角。那天老金坐在观众席后排,他没看俊俏的女主演,也没看干净利落的舞步,他从始至终都在看暄暄。但是他只看到暄暄转了几个五位转,做了几个大踢腿,除此之外都站在舞台偏侧,几乎快到他视野的盲区。小涵托着长焦镜头,努力地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晚上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暄暄特别高兴,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东西,大抵就是和这些好看的哥哥姐姐们一起跳舞多么有趣。老金宠溺地看着她,虽然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当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也能这么开心。暄暄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我也想去芭蕾舞团。”暄暄突然说。“我也要像那些姐姐跳得一样好。”
暄暄这话不是开玩笑的。她练舞比原来更刻苦了,耗腿的时候自己主动加砖,明明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也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老金意识到暄暄身上真的有肯吃苦的狠劲,只可惜这种狠劲放在数学上只会把她逼疯。她现在在舞蹈培训学校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了。前一阵舞蹈班要更新教学资料,专门让她拍了一组基本功的演示视频,酬劳是直接免了半年的学费。
终于在某天晚上,老金对小涵说:“要不让暄暄以后搞艺术吧?”
小涵没吱声。
老金也明白。小涵就是心疼女儿,毕竟人们都说艺考的路难走。暄暄压腿压到痛哭流涕,老金也见识过好几次了,但是他还是觉得,暄暄跳舞再疼再累,都比学数学直到精神崩溃要好。中国教育对数学的重视已经近乎扭曲,暄暄永远也迈不过这道鸿沟。
老金接着说:“暄暄舞跳得这么好,也参加了这么多比赛,努力一下说不定能进音乐学院附中。”
小涵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这件事情我也早就想了。但是走特长还是走专业,我一直在纠结。专业的话,实在是太累了,而且你以为暄暄舞跳得真有多好?现在的小孩子一个个都了不得,上次春芽杯一等奖前几名的那几个小姑娘,还是比暄暄强多了。竞争压力还是大着呢。”
老金说:“咱们又不求暄暄比别人厉害多少,能把这条路走下去就行了。”
小涵接着说:“其实走特长也不是个坏事。暄暄现在有春芽杯一等奖了,铁一中应该是能进的。铁一中每年能考上三四个北京舞蹈学院呢。”
老金有点郁闷。“别去铁一中。”他说,“特长生就是学校压榨的对象。有表演的时候让你一天跳五场,成绩不好要骂。”
小涵笑了。过去老金常常跟她悄悄诋毁铁一中的某些行径,直到现在,他说起来这些事情还这么义愤填膺。她把手指放到老金的眉间揉了揉。“不许皱眉头。”她笑着说。
“就让她学跳舞吧。”老金一锤定音。
暄暄在舞蹈上的付出在那次表演之后大幅增多,舞技也与此同时高速提升。小涵将西安音乐学院附中的招生简章反复阅读,又仔细研究了一个家长们分享育儿经验的网站——上面的学艺术经验交流帖,给暄暄报了一个舞蹈编导课。老金知道后对此十分震惊。“她才十一岁啊,就能编舞了?我以为她也就踢踢腿转转圈。”老金啧啧称奇。“就是给你播放一段一分钟的音乐,能跟着跳就行了。”小涵解释道,“但好像也挺难的。还得有乐感和舞感。”她又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她找的舞蹈编导课就是一个西安音乐学院的年轻讲师开的,专门教参加艺考的小学生和中学生们。
老金风雨无阻地承担着接送暄暄的任务。他开着高大的沃尔沃带着暄暄在西安城里面风驰电掣,带她去舞蹈课,带她去买舞蹈鞋和演出服装,带她去剧院看表演。每周日,他还要开着车,带小涵和暄暄一起去51楼吃饭——51楼代指城南的一个餐厅,位于全西安二环内最繁华的商圈的最高的建筑的顶层。他们三个在那里吃一顿饭至少要花1000块钱,但是与此对应的是开车去下面的商场逛一下午,给暄暄买她最喜欢的饮料,有时候还会一起看个电影。小涵最喜欢带着暄暄看时装和首饰。老金抱怨道:“天天看那些奢侈品干吗?看了又从来不买。”每次他想给小涵和暄暄买贵一些的衣服,都会被小涵以“太贵”的理由严词拒绝。小涵振振有词:“钱来之不易,我们得节俭。”然后再补充道:“但是时尚审美还是要趁早培养。”
而老金已经失却了年轻的心态。母女俩逛街的时候他百无聊赖,他只对吃感兴趣,51楼的德国香肠和三文鱼都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这家餐厅里面往往是衣着华丽、举止优雅、谈吐矜持的情侣,只有暄暄每次都不顾仪表,兴高采烈地喝完蘑菇汤,再把碗底舔干净。
一周后暄暄连续考了两场试。一场是音乐学院附中的文化课考试,另一场是小学毕业考试。又过了一周,老金和小涵去参加了暄暄的小学毕业典礼。暄暄当了毕业典礼的主持人。在灿烂的阳光下,暄暄穿着白衬衫与红格子短裙,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直直地站在主席台上,声情并茂地向母校表达感激与祝福。
那天下午,暄暄还画着浓眉毛和红脸蛋,就跑出去和同学们疯玩,与此同时,老金收到了音乐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电话。老金立刻开着车去招生办公室取回来了录取通知书,与此同时,暄暄回到家里,下午吃了太多冰激凌,在马桶上坐了一晚上。
小涵看着录取通知书,激动不已。她抱着虚弱无力、捂着肚子的暄暄亲了又亲。她泪眼婆娑地和老金拥抱。“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兴奋地说道。老金笑了。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小涵。隔壁水果店的夫妻也特别高兴。“不聪明咋了?你家闺女现在不也有光明的未来!”
老金想,过去他和小涵也是世界上最拥有光明未来的那种人。但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逐渐明白,支撑他们一起走下来的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毅力、勇气与爱。
有时老金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递出去那盆栀子花,暄暄会不会收到同样的结果。但是他也发现,想这些事情越多,他的心就越被束缚。他索性不再思考这些了。他明白,递出去那盆花,如今只是不舍与些许的胡思乱想;这总好过遗憾和后悔。反正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他知道,他们的生活要继续向前。
那年夏天他们把花店关了一个月,开着沃尔沃带着暄暄大肆游玩了一番。他们向西驶去,他们看了兰州穿城的黄河与巨浪,祁连山下的雪水和胭脂花,青海湖边的野风与沙砾,羊卓雍措纯粹彻骨的蓝,念青唐古拉山上飘扬的经幡。他们一直开到珠峰脚下,在破旧的帐篷里度过寒冷的、缺氧的、昏昏沉沉的夜晚。半夜,他们裹着羽绒服在泥地上撒尿,厚重的衣物与缓慢的新陈代谢让他们抬不动双腿。他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扭动酸痛的脖子,抬头看到广袤的宇宙星辰。那是他们三个人生命中第一次看到银河。银河宽大又明亮,横跨整片天空。这样的景色比老金梦里看见的还要震撼,让人快要停止呼吸。星星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老金想对小涵说什么,但是他又累又困,头晕脑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里他在梦境与现实中辗转着。他一会儿看到星空,一会儿看到泥地,一会儿看到穿着鹅黄色衬衫的二十年前的小涵。最后,他终于摘了一颗星星下来,别到了小涵的领子上。
回来时他们走了川藏线,鼎鼎大名的318国道。那时正值雨季,他们穿越暴雨,跋涉过业拉山108拐,在悬崖里看到艳丽的彩虹;他们在那曲草原上看到飞舞的山鹰。最后他们在都江堰看了大熊猫,然后沿着坦荡如砥的高速公路,从成都回到西安。
之后,暄暄要去附中报到了。她要住进六人间宿舍,并在那所学校度过接下来的六年时光,只有周末可以回来。但是暄暄并不感到害怕。相反,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渴望。她已经明白自己发自内心地热爱着舞蹈,并愿意与之一起进行接下来的生活。
老金和小涵也在继续工作着,就像过去一样。只是老金不用再接送暄暄,他除了进货和收拾仓库,就是像陈大爷一样,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任天上云卷云舒,太阳把梧桐叶的影子投向他的脸。有时他在台阶上坐到五点,猛然想起来暄暄在学校,还想冲进后院把车开出来去接她。他用了很久才慢慢习惯这样闲适的生活,而就是这时,老金突然意识到,以后的路,暄暄也许真的要一个人走,就像他和小涵过去那样,凭靠着一腔热血与孤勇。没有人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
暄暄初一的第一个期末的汇报演出,邀请了所有学生的家长来观看。老金和小涵一起坐在观众席里。他们先看完了几组技巧展示和两个剧目表演。暄暄都没有跳主位,但老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感觉暄暄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又变了——她变得更自信,更从容,更有气场。
接下来报幕员报了暄暄的名字。老金和小涵又惊又喜,才知道暄暄要一个人表演一段独舞。他们挺直腰杆,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上的聚光灯中央。暄暄从深红色的幕布后面走了出来。她高举着铃鼓,头微扬着,身上的绿裙子缀满亮片,反射出闪闪的光芒。她穿着金色的足尖鞋,大步地、傲慢地走到舞台中间,站定。她要跳的是《巴黎圣母院》中一段独舞,《艾丝美拉达》变奏。音乐响起,她挥动铃鼓,抬起腿,转圈,给观众留下高傲的、充满野性的笑容。她表演一连串抬腿踢铃鼓,节奏精准,动作华丽,铃鼓声铿锵动人。她在舞台上奔跑、跳跃,翻飞,展示着高超的技巧,展示着吉普赛女郎的纯洁、美丽、自由、热情。她敢爱敢恨,无拘无束,就像宝石一样珍贵、明艳、夺目。她的美与傲绚丽夺目,让人屏住呼吸。她是天使、鲜花、闪电与光的化身。她完成最后一个大跳,敲击铃鼓,跑到舞台最中间,在音乐结束的一瞬间屈膝,高高昂起脸颊和双臂,完成最后一个定点动作。掌声与欢呼声四起,在她的笑容面前,命运可以俯首称臣,时光可以停滞甚至逆转。她站了起来,卸下了适才的野性和高傲,她优雅地走到台前,带着点自豪,甚至还有点小女孩的羞怯,谦逊地谢幕。
观众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看上去特别开心,她已经藏不住激动的笑容。她小步走到舞台的偏侧,又走到台下,和她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全身挺立,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而和谐。
老金从来没有见过暄暄这么美的样子。他觉得全世界所有事物都可以在她面前被击溃。他好像突然放下了所有的执念。他愿意用世界上的所有花瓣闪闪发光的栀子花——不,他愿意用世界上所有的鲜花,所有的鲜艳,所有的生机勃勃,所有的炫目,所有的光明,来换取现在的暄暄,换取她的傲慢与野性,她的喜悦与羞涩,她的美,她的笑,她的明媚。
(完)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北京大学学生 林汇平(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