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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5月2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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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又闻秦腔(随笔)

南京师范大学中北学院学生 肖佳乐(20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5月24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多年后,我回望起那个长在墙角的老人,他干枯的皮肤和身后的墙皮一样在岁月的风化中发黄发涩,但是你紧盯着他的眼睛,眼角的鱼尾纹和褐色的老人斑好像一个器皿的修饰,他的眼睛里还盛着一抹色彩。

    太阳的余晖从一个山头收敛到另一个山头,时间剥夺着为数不多的光明。风还在哗哗作响,掠过枣树弯的黄土高粱,干涩而粗糙。零星的灯光在山间如萤火点点。老人缓缓起身,转身走向屋内的黑暗。秦岭的蝉喋喋不休,热闹过完自己短短的一辈子。人总能在自己的不经意间走完别人的一辈子,不关乎你的生命形态,与浓烈的绝唱都并行不悖。

    老人是我的族爷爷,见到他我都要尊称一声“巴爷”,按辈分比我的爷爷还要大一辈,他原先是我们族里数一数二的秦腔红生,早在洋县第一届秦腔比赛中就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绩,因此在这方圆几百里的村庄都是赫赫有名的。想当年,肖家沟也是这十里八乡中的大村,一整座山头都住着我们村的族人,一家一户砍一棵树都能“秃喽”一座山头,巴爷这么和我说。土地里只有蝈蝈声,山头间只有风和沙,老屋内只有我和巴爷。

    关中平原极少下雪,到了秦岭南部的洋县地区,下雪更是罕见的事情,以至于偶尔的一场雪竟然让山里的孩子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柴火在灶膛内噼里啪啦,火星顺着稻草往外一点点溅,红色的火花在空中亮了一秒就飞逝不见。那一年巴爷八岁,生性胆大而又好奇,一大早就被外面的咙咚咙咚的声音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搞清楚了今天外面杀猪祭祖,族长带人在巴爷家门前的院子里杀猪摆宴搭戏台。八九岁的少年懂些什么,越热闹就越意味着今天不用上山割草放牛,意味着有平时吃不到的美味和难得的休息。略有些发黄的短袖穿了一半就往外跑,有些破洞的裤子一蹬脚就上了身,这些,都是茫茫的黄土地给予这些孩子的记号,却也让这些孩子身上少不了父母用木棍留下的记号。

    巴爷坐在灶台前有一搭没一搭添柴火,跳动的火焰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一大圈的光晕。巴爷用火钳捣捣里面的灰,又开始漫长的回忆。门口的大梧桐白了,冰晶在四旁的野路凝成了块,拿脚踩硌人。门前空地上站的都是人,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都是客人。杀猪的场景小孩是见不得的,大人一来觉得小孩碍手碍脚,二来不愿意让小孩看见这么血腥的场面,一般会让小孩去屋内烧开水用来褪猪毛。杀猪也讲究步骤,要先将猪绑在农村的木板车上,板与板之间留有空隙,然后找准时机,从木板车下面的空隙伸出一刀扎在它的大动脉上,猪的叫声也就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而后归于平静,养了一年的猪也在这一天结束了它的使命。可人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完,马不停蹄地往大木桶内添开水直到开水没过了猪的身子,然后妇女们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一边热闹地拉家常一边褪去猪身上的毛,到这一步,今天的第一道重头戏算是落下了序幕。接下来一场真正的大戏即将在这个涩风吹嘘的山沟轰轰烈烈地开展。

    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日头透过后山腰的丛林射进谷底。漫山遍野的侧柏和狼牙刺挺立在山间,沙棘在整理自己的怪刺,怪柳忙着呼吸空气。远山头已经秃了一片雪白,一场大雪掩盖了农人在半山腰用脚踏出来的小路,忙了一年的农人也终于迎来了自己休闲的岁月,享受与被享受总在时间的判决中成为反比,猪是如此,人亦如此。

    就是这种侧柏,用来烧火最合适不过了,火星子一点就能燃一大片,对门院里长了一大片,他们一走我烧火反而不用找柴火了。巴爷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抽了根枝条扔进去,就好像爆米花一样,火焰噼里啪啦跳动起来,老人的眼神也在火光中闪烁。

    戏台子搭起来了,地基一打,帘幕一遮,小台上再见不到多余的装饰。铜锣一响,刷碗的没刷完的,做饭的没做完的,洗衣服洗了一半的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跑来戏台下坐好。相比于日复一日的规律劳动,劳动人民更喜欢这些平常少见的玩意。待演员各就各位,只听村主任一声铜锣,黄土地的气息在一刻暴动,蛰伏在空气中的是不可名状的西北汉子的豪爽。他们说话气韵悠长是因为常年的劳作耕地不得不逼着他们隔着山头互相问候,他们的嗓音干涩洪亮是因为土地的颗粒混杂着空气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世界上可以有一万个人说秦腔的不好,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将灵肉气融入土地的西北汉子。一声气韵十足的嗓子作为定场,又在台上演绎起了西北大漠的爱情故事。人民对于苦难者总是抱有更多的怜悯,农民更是如此,因为他们经历过劳动的苦,更希望给别人一点甜。唱薛平贵的红生在唱台上时而疾步时而踱步,步履之间将无可奈何演绎得淋漓尽致。

    到底是西北地区独有的秦腔,看台下的观众已经融入其中,有的已经眼角含泪。农民之所以朴素,是因为尽管他们不识字不赏曲,但他们就能反映最朴素的情感,仅仅凭借演员的嗓音腔调就产生共鸣。一幕毕了,观众久久不能平息。巴爷的父亲对着年幼的巴爷说出了他平生唯一的愿望:娃,长大了你也去唱秦腔。巴爷把锅盖揭开,一边下一边说:我的父亲支持我去学唱戏,我也正好对戏曲感兴趣,后来我就跟着那个剧团走了,毕竟是老祖宗的东西,在那个年代有饭吃,演出了很多地方,也算是见到了一些世面。巴爷狠狠地咳嗽了一声,剧烈地颤抖险些让他将装面条的篮子摔掉。晃了几下,巴爷又陆陆续续给我讲了后来的事情。

    舞台上的人袖舞翻飞,步履间满是沧桑。秦腔之所以有魅力就在于其声绵长,满腹哀腔。听秦腔一开口,便觉得是项羽丢了楚,刘邦失了意。绕山的汉江水记载了多少汉中人民的喜怒哀乐,却又浩浩荡荡地奔赴汪洋。一场原汁原味的秦腔大戏慰藉了多少在土地里埋头的身影。戏台上的人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戏台下的人从中理解出自己的酸甜苦辣。这边是秦腔存在的意义,这边是秦腔给予广大西北人民的宝藏。巴爷说,那时候他还太小,只记得演到动情处,人们已然沉浸其中忘记了鼓掌,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好,然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响彻云霄,小小的山沟震了一震。曲终人散,巴爷跟了戏班子回县里,那等荣耀巴爷没有过多提起,巴爷最骄傲的是那时候顿顿有酒喝有肉吃。老祖宗的东西都是拿肉喂养出来的,这些已经融入我们身体里的文化符号照亮了我们的今生今世。

    一个人总是不知道惊喜和意外哪一个提前到来,你总会在无意间间接或直接参与一场神圣的落幕。那年秋,剧团解散了,一纸章程下来,便是十年的冷藏。年岁不再,当年引以为傲的歌喉,巴爷选择了退出剧团,没有告别和欢迎仪式就这么回到了肖家沟。村子好像多了一个人但又不多,村西头的水生家刚好死了老人,大自然总将人数控制得恰到好处,好像能将人类耍得团团转。转折要从一棵大榆树的枯死开始,村西头的水生带头进城,陆陆续续走了几家。开始两三年还无伤大雅,村子里照常生火做饭,谁家不比谁家多一片瓦。要不了多久,水生在城里赚了钱给乡下的家翻新,一时间敞亮气派的新院落赚满了乡民的赞美。一时间,进城打工的人多了起来,但凡家里有青壮年的都往城里送。后来,水生干脆在城里买了房,让子女在城里上学校。就这样,年轻一代陆陆续续全部走光,不过十年间,一个村子尽显老态。枣树弯的高粱地黄了,长河滩的芝麻地淹了,曾经被无数农人用脚踩出来的半山小道,被草覆盖了。村子里只剩下和时间打赌的老年人,在岁月的长河中各自横渡。

    夜深了,该睡去的也已经歇息了,为着明天积蓄着能量。什么东西在土里破壳而出,什么东西又在黑土地里被长久封没。孕育了万事万物的土地,吞吐着时间的所有法则。吃碗面,巴爷要睡了。我还好奇村子里最后的故事便央求巴爷晚点睡觉。巴爷咧咧嘴:太晚了,你也快去睡吧你,明天有的是时间。说着颤巍巍打着手电步入了他的睡房。他的睡房黑得深邃,好像要将一切往事吞入其中。

    后面的故事其实我都知道,肖氏宗族,某某年,村里最后一位百岁老人去世。那一天,村主任照例请来了戏班子。黄叶翻飞,那一刻台下的人或许是真正听懂了秦腔。可是,当你真正听懂时,生命的沙漏也开始了倒计时。那天台上的人表演得格外卖力,台下也只是坐着七八个垂垂老矣的村民。巴爷赫然其中,只是和这满山的秋叶一样,感觉分外悲凉。大秦的腔调,落满了山间的哀愁。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别人的半生我们只能送一程,有些事要自己来,有些东西要时间考验。

    入夜了,凉风习习,我在院落里并无睡意,我蹲着的这座小院当年正上演着西北秦腔,如今只是杂草丛生。守着这座小院的,只有屋内的巴爷和不知疲倦的荒漠古风,在年复一年里涤荡岁月的尘埃。我依昔察觉人间无恙,只是感觉有些东西随风而去了但好像也并未走远。一个村子只为一个人而存在,一个人便活成了一座村子。

    恍惚间是那天的舞台,西北大汉端坐台上,声如汉江水般凄婉百转:好一似嫩草遭霜杀,大破了幽州折战马。我不禁轻声咿呀起来,头枕在柔软的草上便躺了下去,一下子回到那个热闹的冬天。在我没看见的远方地平线上面的心脏,有些雾在慢慢散去。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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