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并不是重男轻女,但是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儿子好,儿子能接我的班,当线路工,继续守着塔(河)韩(家园)线。”
所以我的人生,从我出生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规划好了。
“塔韩线,116公里长,要一寸一寸地去看。”这几乎是我童年听过父亲说的最多的话,父亲每天早出晚归,穿着黄马甲,粗糙的指甲里满是油泥,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叔叔也都是一个样子,脸黑红黑红的,只有笑的时候是一口白牙。母亲说,父亲每天要踩着枕木走很远的路,风吹日晒的很辛苦。
“这么苦,为啥将来也让我干?”幼时的我眨巴着眼睛问。
“这路是你爸亲手建的,将来,你得去守着。”母亲说。
我的父亲宋岩,曾是一名老铁道兵。他当兵的地方,在黑龙江大兴安岭,也就是我现在的家。
1981年,19岁的父亲离开吉林老家,跟着他的战友一路向北来到大兴安岭,在一个叫“黑山头”地方安营扎寨。那时正是冬季,半米深的积雪、摄氏零下40多度的严寒,让同样来自东北的父亲叫苦不迭。
“滴水成冰,吐痰成钉,出门走不出三步远,胡子眉毛亮晶晶”,直到今天,已经60岁的父亲还是心有余悸。
“那种天气,我们一个班挤在一个帐篷里,点一个炉子就当取暖了。”父亲常拍着他的老寒腿给我讲起他当兵时的故事。8名战士住在一顶30多平方米的帐篷里,地面凸凹不平都是“塔头墩子”,走路都容易绊倒,睡觉是杨木杆子排大铺,躺上去都硌腰,取暖要靠简易的炉筒子,吃的是大饼子和窝窝头。
父亲和战友们的任务是在大兴安岭修建一条铁路,让这里的百姓走得出去,这里的木材、煤炭运得到全国各个地方。
其中塔韩铁路线是嫩林铁路的支线,长度不算长,但由于地势陡峭,坡度大,修建难度大,加上天寒地冻,很多战友把年轻的生命也永远留在了这里。
由于设备落后,全靠人工挑土,单轱辘车推土,路基上的一块块砟石,都是战士用小锤子将大石头一点点砸碎的,12小时只能砸出0.75方的砟石。“寒天冻土,一镐一个白点,放炮、挖土、填方,一公里的活儿,干了足有1年多。”父亲回忆说。
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靠着这股愚公移山的精神,1987年,塔河至韩家园116公里线路正式通车,无数的木材运出大山,“山里人”也有了上学、探亲出行的生命线。25岁的父亲也光荣退伍,此时,他作出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他留了下来,成为大兴安岭一名铁路线路工,继续守护着他和战友们用汗水甚至生命开辟的铁路。
第二年,我出生在大兴安岭的土地上。
上学、参军、入伍,我延续着父亲的路。2012年,我退伍复员,成为加格达奇工务段韩家园维修工队的线路工,我的父亲是我的班长。
父亲对我非常“照顾”,最笨重的工具让我拎,最沉的路料让我扛。身边的工友看不下去了,“老宋你是亲爹不?他还是个孩子!你不怕累坏了?”
“在班组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个兵。当年修铁路时,我们班最小的才16岁,那枕木上肩也能走出好几百米,这点苦都吃不了,怎么接我的班?”父亲的话让大伙沉默了。
父亲苛责不止于此,有一次整修线路,我更换的垫板有2毫米的误差,我不以为然,“2毫米能有多大影响?”
“多大影响?你这差2毫米,他那差2毫米,那就差得多了,安全出了事,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父亲原本黑红的脸气得煞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过气,赶紧服软调整。
“你爸对这两条钢轨的感情超乎寻常,这是他亲手建的,他把这每一寸钢轨,每一根枕木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老工长崔殿宝安慰我说。
2018年,父亲退休了,他最后一次站在铁道线上,摸着熟悉的纹路,眼神依依不舍。“你记着,无论技术再怎么智能,发展再快,人要溜号,设备也溜号,一定得有责任心。”听着父亲的叮嘱,已经当了工长的我郑重地点头。
如今的塔韩线早已不是父亲当年建造时的样子了,从木枕到混凝土枕,从时速30-40公里到时速80多公里的提质提速,线路工从“打洋镐儿”的体力活,变成了机械化维修的技术活儿,父亲一天天老去,这条铁路却旧貌换新颜。
因为这条铁路的贯通,如今的中国塔河县不仅是中国重要林木生产基地,还有丰富的旅游资源,素有中国北方“绿海明珠、兴安福地”“天然氧吧”之称。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游客来到这里观光,成为大兴安岭地区重要的经济增长点。父亲说,自己是幸运的,见证了也享受了发展的成果,如果战友们能看到如今的大兴安岭,他们一定会欣慰。
我记着父亲的话,“设备再智能,也要依靠人来操作”。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检查职工作业标准,前几天,我检查数据入录系统时发现有一个病害处所里程与实际不符。分析员说:“是里程输入错了,应该是112公里却输成102公里了!”
“公里数错误,现场作业组找不到病害浪费工时是小事,一旦遗漏,不能及时处理,最后给行车安全埋下隐患是大事!”我话一出口,却猛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上午,同样在这条线路上,自己因为2毫米的误差而把父亲气得脸色煞白。
这一刻,我很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我终于活成了父亲的样子。
他们那代人用青春建了这条铁路,又守护了一辈子,现在该是我沿着父亲的足迹继续守下去。
(张学鹏 于海江 整理)
宋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