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让老李惊讶的是,同一个团队里,年轻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叫他李叔,基本都是学生,也有刚毕业出来工作的。他们大多都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在固若金汤的防护面罩下,每一次呼吸都能激起一层难散的雾。他们交流着老李听不懂的时髦词汇,却和老李一样做事:在日光下搬运一件件货物、在电话后头传递着工作进展、背住在六楼的高血压老太太下楼送诊、在缺乏阴凉的正午防疫消杀……世上哪有那么些小事呀?无非是有人愿意去做,把危险挡在了外边而已。
不知是否低估了这个夏天的长度与难度。有一次她撞见老李在卫生间褪下防护服,从裤腿里哗哗流出好多水来,顿时吓了一跳,“这是你的汗?”老李抖了抖旧防护服里的水说:“我要流这么多汗早没啦!是那群娃娃发明出来的,说这衣服肥大又不漏水,用塑料袋灌上凉水塞进裤腿里,降温。我把袋子弄破了,就这样在水里泡了一下午,哈哈哈。”眉眼里的故作轻松,被桂芬捕捉到了,因为她看到老李腿上虽然没事,但胳膊和后背上大面积的皮肤,有的发红有的发白,它们先因缺水而失去弹性,又因汗液侵蚀而褶皱……
有段时间疑似病例数量增多,每个上门的志愿者都有可能是密接人员。社区在楼下支起帐篷,让志愿者暂时不要回家,以免传染给家人。老李驻扎在距家一步之遥的帐篷里,他本来就招蚊子,天气越热,蚊虫越发嚣张。她已经看过好几次,老李蜷在黑夜里,挠着刚鼓起的肿块,睡不着觉。她试着从楼上朝老李喷驱蚊花露水,却都挥散在空气里了。
这样的夜,她也这么陪着,有时还能接到老李的电话问她怎么还不关灯。桂芬坐在书桌前,面前的书是一个叫阿尔贝·加缪的外国人写的《鼠疫》,一本轻薄的册子,是20世纪较早的译本了。原来不管哪儿的人,遇到个灾啊病的,都是一样的。
老李病倒的那天,才让她意识到生命对每个人都是意外且公平的,无论多么相爱,多么相依。
悠悠地,老李突然冒了一句:“其实我一直都想死在冲锋的路上……”
人生有什么后悔的事呢?桂芬永远也想不到,坦荡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居然留在了六十一岁的夏天。那天社区进了一批精选五花肉,新鲜,但不便宜。桂芬狠狠心订了三斤,用大锅一烩,掺上去年晾晒的豆角干菜,满满一锅,配着白米饭,肉香四溢。她想等老李回家,满心期待地揭开锅盖,舒舒坦坦吃上两大碗饭,连肉汤也不放过,等来的却是老李灰头土脸地扒拉两口,就说吃不下了。桂芬要他慢慢吃,毕竟很久没开过大荤,老人的胃口对于突然的荤腥确实有些顶不住。这时又一个急促的电话把老李往楼下催。这样的情况桂芬已经历过无数次,她从一开始的不解,甚至演变为了愤怒。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人连一顿踏实的饭都吃不了?
接电话的老李眉头紧蹙,右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电话挂断,老李马上起身:“我得走了,三号楼小夫妻租户,宝宝早产一个月,妈妈怎么都催不出奶。孩子已经饿了几天了,得吃特制奶粉。现在挺难弄的……”
桂芬冲老李大吼道:“就算是天塌下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李在门口小凳上提鞋,听见这句话时愣了愣,冷峻地说:“想想我们的外孙。”便头也不顾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里再次安静起来。肉香不再弥漫,油脂渐渐凝固,老李的那碗白饭上还冒着热气。一句话就能把桂芬从愤怒边缘拉回理智。她一个人坐回餐桌边,独自就着干豆角把饭吃完,想多留一些肉给老李当晚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再往后……再往后?没有了。记忆仿佛与她作对,为余生留下很长的空白。伴随空白的,还有一些断续的残片:车门打开,有人下车,腋下夹着两大罐早产儿专用奶粉,一摇一晃地奔跑与喘气声……有人倒地的声音,奶粉罐滚到了路旁……救护车拉响警笛,旁人把老太太从身后抱住,另一群人去拨她死死抓着担架床的五指……红蓝灯光交替,留下一个捶胸顿足,跪倒在地的老人:“他心脏里有四个支架呀!四个支架呀……”
是的,高温与高强度体力劳动,无法保证规律的饮食与补水,都是造成不可逆伤害的因素,但他却让最亲近的人忘记,自己是一个身体里藏着四处支架的病人……桂芬一开始是有些恨的,但这种恨没有对象没有理由,最后她只能恨自己,恨那天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吃不下饭,为什么没看出他捂心口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看出饭前他翻箱倒柜找的是速效救心丸,明明那一瓶药丸或许就能改变,却让他在没找到的情况下又被匆匆唤走……
然后,梦就醒了。
她感觉自己快从梦里走出来了,但走出来就意味着告别……
桂芬翻身下床,双眼适应着房间里久违的黑暗。厨房汤锅前,洒下一绺银白,等被沸水翻腾至柔软筋道,捞出过水;蒜瓣碾碎成泥,被热油一滚,飘散出金色的香味;黄瓜,胡萝卜,西葫芦被切成细细的丝,老李嘲笑桂芬做了几十年的饭,连丝都切不明白,一边用脏手去偷没切的黄瓜吃,她笑着打他。生活的幸福往往就发生在这一颦一簇间。
忽然,窗下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是雷霆风暴般的掌声,桂芬关火往楼下看,那群披坚执锐的志愿者,隔着厚重的防护服拥抱,互相在彼此背后,用记号笔签下历史的见证。
社区通知:今晚十点起正式解封,居民可以自由出入活动。
桂芬撑在窗口,满眼的光映得她想流泪。这才是光,这才是热,这才是夏天,老李,你能看到吗?你究竟能不能看到?
桂芬发现早上那个跑下楼来的男孩。“那天我跑下来玩,李爷爷打了我的屁股,把我送回家。第二天他给我买了一大兜好吃的,让我待在家里吃零食,看动画片,别乱跑。”顿了顿,小男孩又说,“我爸爸是医院护工,妈妈是护士。他们都好久没回家了……”
众人默然。桂芬顾不得腿痛,蹲下来轻轻抱了抱他。她问这个孩子:“宝贝,早上的蒲公英是要送给爷爷的吗?”
“是。”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为什么是蒲公英呢?”
“不为什么。”男孩看向桂芬的眼睛,蓝色口罩下,圆嘟嘟的脸颊浮现出笑意,“就是好看。还好玩!而且,大蒲公英上的每一朵小蒲公英,都是一粒种子。到了明年,就又能长出一大片蒲公英了……”
桂芬看看这些面孔,他们在盛夏时抱怨生活之苦,却又在封闭之时努力地生活。尽管难熬的夏天在他们脸庞妆上憔悴,但在憔悴上边,希望一点点绽放。她完全明白了老李的心意,他们不必再因疫情感到害怕,也不必唏嘘人间无常,更不用记住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名字,只需要做这件事:迎接这个夏天的落幕。
(全文完)
特邀编辑:董学仁
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张子凡(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