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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1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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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江畔摇曳的树影(小说·下)

重庆合川中学学生 方册(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6月13日   12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夜晚,我一个人站在蓝幽幽的澜沧江边,满天繁星如银河倾泻倒映在江面,揉碎在水波纹里。

    不知不觉我来到普拉村已经大半年光阴了。开始时不熟悉、不适应,多次写信给170公里外的七林央宗老师求教(当地没有移动电话信号),她给我寄来她三大本《备课笔记》,密密麻麻的柳体楷书。我很奇怪,一名藏族女教师如何学到这么好的汉文。普拉村是个藏民为主的村庄。我之所以能顺利教学,要归功于七林央宗老师代课以来坚持双语教学,给孩子们打下普通话的底子。

    我白天教学,中午备课,夜里坚持考研计划。这半年来,每天工作学习到深夜,我仿佛回到了饱满充实的高中生活。

    我一个人居住在普拉村小学三进屋的最里间。白天是我的办公室,晚上铺盖在桌上一摊就成了睡觉的床。赵书记几次说要从家里给我搬一张床来我都拒绝。我说,在办公室里放一张床成什么样子。他反而担心我随时会走。

    我从最初每周给父母亲写一封家书减少到每月两次,又减少到每月一次。有时明明写好了信,却放在抽屉里迟迟没有寄出。父母几次来信问我何时回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初不返乡是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爱上了普拉村的人和普拉村现有的生活。

    

    我夹着资料走进高年级教室,高年级共有5名学生,可这天只来了4人。

    “李小志怎么又没有来上学?”

    “前年李小志爸爸在昆明打工时从脚手架摔下。李小志每天要摘草药给他爸爸治病。前天他奶奶让他不要上学,留在家里照顾他爸爸。”班长德吉央宗站起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大吃一惊:“他为什么从来不说?”

    德吉央宗在我耳边小声说:“他奶奶不让他说,因为他爸爸受伤后,妈妈就和他爸爸离婚了。这件事连我阿爸阿妈都不知道。是前几天和他摘草药时,他哭着说的。”

    我很惊讶。原以为自己支教工作兢兢业业,却没想到居然连最起码的学情都没有掌握。

    放学后,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了很久。我决定再做一次家访调研,先从李小志家开始。我把办公桌下的旅行箱抽出,拂去灰尘,从旅行箱夹层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上衣兜里,然后向李小志家走去。

    李小志家住在普拉村东头,孤零零地,房屋背后映衬着高耸的仓错山。

    我刚来时曾去李小志家做过家访。当时他奶奶站在门口和我说话,丝毫没有邀请我进屋的意思。

    “家里有人吗?小志同学在家吗?”

    “小志在家吗?小志……”

    小志家没人回答,大门虚掩着,说明他们就在附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站在院子里静静等待,屋子里透出一股草药味。

    我产生推门进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以学情调查为借口去窥探别人家的隐私,即使为了学生好也不行。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志背着竹篓、满身泥土跑进院子。他看见我站在院子里,先是一愣,低头叫道:“方老师,您来了。”

    看来班长德吉央宗说他上苍错山找草药是真的。

    “我能进来吗?”我站在门口问道。

    “方老师请进。”小志说着,掀开里屋门帘拿出一个方凳子,用袖子擦了擦,放在我面前。

    “方老师,我奶奶说,过一时我要到爸爸那里读书,就不在村里学校继续上学了……”

    

    “哎呀,方老师来了。我刚去田里摘把菜准备给小志做饭。”不知何时,小志奶奶挎着菜篮站在门口。她有点不知所措,快步走到我前面,遮住通往里屋的布帘。

    “小志奶奶,今天小志没有去上学,我特意过来看看。”

    “让方老师费心了。我正准备明天去学校。小志以后不去学校了。他要去他爸爸那里读书。”

    “那需要对方学校先开《转学接受单》,由乡里上报县里,由县里再开具《学籍转移单》才能转学。”我故意夸大转学程序,抬出需要县里开证明才行。

    “孩子是我们家的,他去他爸爸那里上学,今后工作赚钱,跟县里有什么关系?”小志奶奶生气地叫嚷起来。

    “当然有关。任何人都不能阻碍九年义务制教育,否则是违法的。”

    “那过年他爸爸回来时,我让他爸爸补开一张证明。”

    “可以。但证明没有开来之前,必须天天到学校上学。”我又加了一句,“这是国家法律规定。”

    整个屋子安静下来。

    “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打工。我老了,家里很多活需要小志去做。”

    “阿姨,家里有困难您告诉我。能帮上忙我一定会帮。”我扶住小志奶奶,我怕这位可怜的老人支撑不住。

    “阿姨,难道你真愿意让小志今后和他父亲一样打工生活吗?”

    “不打工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像你一样当老师?”小志奶奶抬起头。

    “为什么小志不能当老师?小志很聪明。只要他能坚持读书,考上高中就能当一名老师。小志,你愿意当老师吗?”

    小志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是的。只要你能坚持学习考上高中,你就能当老师。小志相信我。”

    我从上衣兜里掏出牛皮纸信封,继续说:“这是我来时父母给我的3万块钱,我也没地方需要花钱,每个月支教协会还有900元工资。您先拿着应急用,今后有钱时再还给我。”

    “方老师……我……”小志奶奶两只手捧着信封哽咽着。我使劲喊道:“小志快过来扶着奶奶。”

    “呜……呜……”里屋里传来低沉的哭泣声,仿佛他在咬着棉被努力克制。

    “阿姨,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我连忙跑出屋子。

    当晚,我给父母写信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我在信中写道:我必须赶紧离开,我无权用金钱去揭开那一家人最后努力维持的尊严。

    

    每年4月,普拉村迎来最美的季节。仓错山雪顶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沿着山脉的每一条褶皱,流淌出一条条清冽冰冷的小溪,溪水滋养了漫山遍野的绿草和野花。

    每到周日,我就带学生们远足。

    我们溯流而上,在山峰吟诵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雪水化成的雾气,围绕着山顶弥漫。

    我们顺流而下,随着溪水在岩石间穿行,吟诵王维《青溪》“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的诗句。

    我们见证了每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水,最终都殊途同归汇入澜沧江。有一次我们行走了45公里,站在山腰看着远方浑浊奔流的怒江。江对岸,藏民们骑着枣红色大马在草原上奔腾,高唱牧歌。我们看着蓝天上一朵朵浑圆的白云,在他们头顶疾速流动。

    我看着蓝天白云,想着雅斯贝尔斯说的“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看着眼前一个个纯洁的孩子,庆幸自己在普拉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那年5月,我正式向支教助学协会递交了辞职报告,在辞职理由一栏中写到“报考教育心理学硕士研究生,提高专业素养,继续从事教育工作”,两周后收到批准,接替我的王老师将于6月上旬到达普拉村。

    高年阶最后一堂课《少年闰土》,讲到结尾时,我延伸到鲁迅《故乡》,提问:“大家知不知道这位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的闰土后来怎样了?”

    王智鹏嚷道:“后来闰土成了一名厉害的刺客。”

    班长德吉央宗举手回答:“闰土后来成为作家鲁迅志同道合、亲密无间的战友。”

    我看李小志摇着头,问道:“小志同学,你认为闰土后来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我认为闰土后来成为一个种瓜的农民工,最后失业了。”李小志认真地问答。同学们听到后哈哈大笑。新来的王老师坐在后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我继续追问。

    “因为课文中闰土就是我们今天的年龄,在应该上学的年龄,父亲没有让他读书,而是去忙着管理祭器和种瓜。他没有学到知识,长大后只能像他父亲一样给别人当短工,最后失业。”

    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我们这个年龄应该好好读书,走出去见识更远的世界。再帮助更多的人去见识更远的世界。”当李小志说到这里,坐在最后新来的王老师鼓起掌,随即教室里同学们也纷纷鼓掌。

    

    每年7月到9月,普拉村受藏地雨季影响,下起连绵大雨。洛吉乡境内的澜沧江、金沙江、怒江水位急速上升。乡里广播站通知,公路受泥石流冲毁,所有车辆全部停运。赵支书知道我要回去参加国家考试,冒着大雨去澜沧江码头找经过的船老大商议捎带上我。正巧,有一艘拉货的驳船要赶工期离开,船老大听说我是支教老师当即同意。

    我走的那天,雨还在下,澜沧江面蒙着厚厚的三重雨纱。我打着伞,拎着行李来到江边,正准备离开普拉村。

    “方老师,您等一下!”

    李小志、王智鹏一边跑着,一边叫着。小志手里提着塑料袋,冲过江码头青石板桥向我跑来。

    我原本不想告诉学生今天离开的消息,看来学生家长已经告诉他们了。小志跑得很急,在雨中一个踉跄。我连忙说:“小志同学慢点跑,老师等你。”

    小志跑到我面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一个印着“新鲜水果”的皱皱巴巴的黄色塑料袋塞进我手里。他喊了声“方老师再见”,转过身又跑回去了。我在后面喊道:“小志同学再见,代我向你奶奶问好!智鹏同学再见!”

    “呜——”驳船发出一声轰鸣,如哀婉的叹息。马达声隆隆响起,螺旋桨在船尾高速运转,将浑浊江水翻卷出巨大浪花,随即又化作浑圆的漩涡消失在澜沧江中。

    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小半包核桃和我给他奶奶的牛皮纸信封。

    我将头探出舷窗,眺望仓错山方向,看见李小志和王智鹏撑伞立在山脚,重重雨幕中向我挥手,就像仓错山下两棵摇曳的树影。

    

    我久久注视着手中的明信片,想到李小志在课堂上发言时的情景。我知道当年普拉村破土发芽的种子,已经长成茁壮的树木。我相信这棵树会去推动其他的树木,这也是李小志大学选择师范院校的原因吧!

    我把明信片小心翼翼地夹在日记本中,并在旁边写下一段对志愿经历的感悟:

    “每个人都接受过他人善意的帮助。这份帮助是外在的。将对方助人的善意根植在心,施肥灌溉,生根发芽,再帮助更需要的人,这就是新时代的志愿精神。”

    (全文完)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澜沧江畔摇曳的树影(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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