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李白,汪洋恣意,放浪形骸,是整个大唐锦绣都要为其折腰的谪仙。道家的洒脱浪漫,让这只大鹏振翼也能将沧溟之水一簸而干。
大鹏不为燕雀之居,良鸟择佳木而栖。若是遇不到伯乐,遇不见知音,从此徜徉天地间,也是人生一大幸事。李白的名气和才气,在长安,在扬州,绝不缺为他一掷千金的人,再加上商贾人家出身和少年时期的游侠之气,让他一呼百应,似乎绝不会为柴米油盐束缚而感叹“长安居大不易”。诗人召唤群鸟,世人召唤拥趸。在整个《长安三万里》中,他的召唤群鸟之术,贯穿全片,从影片开头的田间飞驰到接近尾声时的两岸青山,无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浪游还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释然,始终像带着一团仙气俯瞰人世间。大鹏是从不缺追随者的,就像世人永远追随太阳,但是在“知己”二字上,世间万物,都避不开浪花淘尽觅知音的孤独。直到他,遇见高适。
高适,一出场就是大唐律令。他,有着儒家的经世致用光宗耀祖的抱负,也有家道中落报国无门的无奈。一杆高家枪,经历过战场狂沙的磨洗和凛凛朔风的考验,鲜血铸就的战绩和开疆拓土的豪迈,却敌不过达官显贵的层层壁垒;家族军功既是荣耀的过去,同时也是宿命的牵绊。他说他是世间人,既是世间人,自然就不得不束缚于人间规则。即使再凌厉的锋芒,要盼来玉真公主的垂青,也难抵一句“岐王宅里寻常见”。
李白和高适,一个道家仙骨,一个儒家理想,高适说李白是天上人,他自己是世间人。但是他自始至终知道李白洒脱不羁的外表下是璞玉浑金般的赤诚,他坚信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是骄傲如不愿沾染世间浊气的大鹏也要开创一番功业。天上人间虽好,可仙人终究是想来人间走一遭的。这世间的丝路长歌,胡姬酒肆,旖旎江南,风花雪月,只有看一眼大唐烟火的人才能谱写出大气磅礴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葡萄美酒,荔枝五弦,胡商番将,翰墨琳琅,大唐之所以为大唐,在于其海纳百川,浩浩荡荡。黄鹤楼,雕梁画栋,诗酒风流,崔颢、王维、杜甫、张旭、王昌龄、岑参、贺知章、孟浩然等群星闪耀,云梦泽气象万千,芳草连天。客行楚越,游目骋怀,瑶光笙歌里,觥筹交错间,亦足以畅叙豪情。
《庄子·说剑》中提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于是,“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但是,庄子向赵王解释天子之剑、诸侯之剑、百姓之剑的区别:“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虽然此文类属《杂篇》且被后世认为是假托庄子之名的策士之文,但若是回到李白那首《侠客行》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亦可看出自由行走在壮阔天地间的李白,一生也渴望被天子赏识,然后经世济民。试想,如果李太白的“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遇上曹子建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同样的才气纵横、桀骜不驯,同样渴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想必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然而,道家之治世,在于自然,在于无为。李白以出世之心入世,正如他所言入了道门便可以更好地喝酒。而高适则是一直怀揣一颗入世之心,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但一路坎坷峥嵘。他敏于事而慎于言,严谨忠正,远离溜须拍马、沽名钓誉之徒;若非一腔热忱,岂会留下“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若非铮铮铁骨,岂会写下“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那些宵小之辈闻此句避之唯恐不及。李白不及高适敏锐,他能遇知己,但是不能识破庸才,投奔永王,实乃病急乱投医;高适不像李白狂放,他不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但最终大器晚成,达到了唐代诗人所能建立功业的最高峰。道家飘灵出尘,浪漫写意;儒家经纬天地,修齐治平。他们彼此互为镜像,既互为他者,又相互影响。
当然,还有一种,介于李白与高适之间的人。在《长安三万里》中,扬州裴将军的女儿裴十二,诗剑双绝,有簪缨世家的儒雅,也有苦于李林甫当道的无奈。“梨花醉春色,碧溪弹夜弦”。电影中提到这句,应是源于《全唐诗》中所载的那句“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这首诗的作者,仅被记录为湘驿女子。影片的妙处在于一改“红叶”为“梨花”,改迟暮秋色为盎然春色,既是因为时值扬州盎然春景,同时,又在大唐众人的刚劲勇毅中,她就像清风拂梨花一般高标超逸的存在。着墨不多,却尽得风流。她与高适比武,点醒他继续精进武艺,同时又以“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飘然离去。“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剑法,虚实相生,处事,亦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同时又做到处江湖之远亦忧其君。圆融又不失灵气,通透又不失正气。儒与道,本就如同阴阳两极,相辅相成。
“鹏程三万里,别酒一千钟”。从李白和高适二人的一年之约,再到十年之约,影片中,酒酣耳热是别离时分,也是对友人乘风好去、大展宏图的期许和祝福。无论是道家的逍遥天地间还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一年、十年,再到下一个十年,是蛰伏,是积蓄,是世情的磋磨,是待心中的那团锦绣一笔一画一丝一线终究汇成大唐雄风、万里长卷。从烟花三月扬州城到峰回路转的雪山,催弦拂柱,与君痛饮。唐人的送别里,总少不了美酒、好风、佳音。是“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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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师范学院教师 郑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