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筑
从我的大学到吾悦广场的这条路似乎是被遗忘了。
一个相当有潜力的消费群体,一个如此重要的商业圈,两者之间竟然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两公里左右的路程,打车又有些心疼,我便常常跑步往返。
我很俗气地爱着这座年轻商场。它与我在同一年来到这座皖北小城,这里的奶茶店有着设计最新颖的环境;娃娃机店的娃娃是最流行的三丽鸥牌卡通形象;宠物咖里还能摸到土拨鼠、羊驼、蜜袋鼯等近几年新兴的动物。
新是一件多么讨人喜欢的事情。
来得多了,我对一路上的事物也逐渐烂熟于心。
先是一排保持着水泥灰的空楼。一行行没有填上玻璃的窗洞,使它们好似风干的骷髅。楼前是齐膝深的芜草,颜色是有些年岁的寒翠,横成一道渡不过去的暗流。这样的草不会给人以任何生机,只会让我想起杜甫诗里很凄凉的那句,“城春草木深”。
在一些小城市里,时常能见到这样草草烂尾的商品楼雏形。小学时,我们家居住的小区隔壁就是这样。对于小朋友而言,它却是个激起无限探索欲的乐园。他们会在这里追逐打闹,捉迷藏,过家家,小团体中的“领袖”享有对不同转角处的命名权。
那时的我总是笨手笨脚。我没办法跟上他们奔跑的速度,也记不住他们在两根皮筋间翩跹起舞的规则。我只好找一个足够隐蔽的、不会被他们察觉到我的入侵的地方,有时跳绳,有时踢毽子,有时只是蹲下来,托着腮尽情地回味我看过的故事书和漫画杂志。
这份不会传来回声的灰色,映照着墙灰一般从我记忆中簌簌落下的寂寞。
跑下一个长长的陡坡后,我横生出一种重入人世般的庆幸与欣喜。
这里的居民楼每栋不过几层高,矮胖得朴实。外墙褪成一种浮满污渍的极淡的黄,无规则地爬着道道皱纹似的电缆。我还记得在上海旅游时,那里动辄几十层的写字楼背后,天空格外高阔,远比完美到不近人情的装饰玻璃还要洁净。不像这里的天,伸手就抓得到似的一摊浊。我想,习惯了双脚轻易抵达“顶峰”的我,注定如很多人所言,一辈子都飞不到那样的高度。
居民楼外围是各式各样的店铺,有蛋糕店、包子店、面馆等等。门面都不大,招牌毫无例外都遵循着一种笨拙的高调,字体和排版是不顾时宜的夸张。蛋糕的标价只有好利来之类品牌的一半左右,可那些五颜六色的奶油花和淋面、统一批发的摆件,足以在脱离这个没有高级陈设和打光的环境之后,保证它们很难被笨拙的舌头分辨优劣。
十岁那年,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个皖南五线城市,出现了第一家标榜自己使用进口奶油、会使用轻音乐和射灯招徕顾客的蛋糕店。在此之前,我吃的一直都是从这样的昏暗和籍籍无名中诞生的食物。它们招摇的颜色和香味来源不明,价格也是随着顾客的年龄、职业乃至于性别而波动的变值。
如同我面对更大的世界时的自卑感一样,是一个无法被捅破的秘密。
年初的寒假,我发现老家为了响应文明城市建设的号召,仿照明清传统的式样改造了一批公园和街道。白墙黛瓦爽净的色彩,马头墙教科书级别的弧度和结构,既崭新,同时也与我隔着数百年陌生的历史,我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归属感。甚至,我隐隐生出些许恐惧:我害怕看到我们寄存在一个个地标中的回忆,为了一种高贵的、有典可循的美便被随意抹除,仿佛它们是那样不值得。
此时,站在异乡的路边,迎面吹来的刀割般粗粝的寒风,竟为我吹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童年模样。也在我的眼中,吹出一股落泪的温暖幻觉。
现在的很多摄影博主,似乎也意识到了回忆所具备的生命力,因而对老建筑情有独钟。他们更偏爱那些人的活动营造出的烟火气,自然形成的斑驳、蒙尘、泛黄……是啊,那是父辈和我们曾生活过的最具象的证明啊。
我有一个爱好摄影的中学同学,他如今发布的视频里也常见这类素材。然而我印象里昔日的他,对这座我们出生的小城,是抱着略带仇恨的不甘的。
在那个过去很久很久的年纪里,我们对文学抱着天真而直白的憧憬,着迷于一切被诗化和渲染的朦胧意象。他很向往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阴差阳错,他误以为我是苗族人,爱屋及乌地对我表达出了不切实的欣赏和关注。
误会解开之际,所有错置的期待无不烟消云散。曾被我们崇高的共同爱好遮掩的性格矛盾,也随之爆发。我被这段友谊点亮的生活,又回归到小城应有的平淡和乏味中去。其实,真正的湘西,从未涉足过的我们,又敢自称了解多少呢?我们如此忠诚地爱慕着远方,就像我们如此执着地耻恨着与故乡斩不断的血缘。
当他重新将视线聚焦回这里时,究竟是无奈认命,抑或是正式和解,还是仅仅是在顺应互联网风靡的浪潮呢?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知到,一些人眼里值得缅怀与慨叹的风景,曾是另一些人穷尽一生去逃离的牢笼。
可我无从得知他的想法,一如那些让镜头如流水线般产出精美影像的摄影师,未必了解多少眼前这方砖瓦之下演绎的故事。远方还是那么远,怎么连亲经的往事也这么远了?
我多想找到一处落脚放松的地方,于是我为自己迷茫疲倦的心,拼命写下这些不成熟的文字。
老照片
外公生前卧室的漆木书桌上,垫着一块与桌面等大的玻璃板。玻璃板与镂空图案的纯白棉麻桌布之间,夹着一张张年代、大小各不相同的老照片,宛如一座由图像填满的平面博物馆。
外公去世好几年了,玻璃板下的布局从未改变过。每当我隔着一层玻璃投下凝望的视线,怀古探幽之思,莫过如此。
左下角是一位妙龄少女的黑白全身像。
照片不过我的掌心大,边缘是一圈匀称的锯齿,颜色淡成一层灰蒙蒙的烟。犹如一朵小白花,服帖地开在一角。女主人公身穿深色波点方领连衣裙,双手提着一个时髦的皮包,在风景图案的背景布前站成别致的丁字步。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至腰际,仿若春日茂盛的柳条。尽管嘴角未扬,一双冲着镜头的大眼睛里,全是爽朗的精气神。
这是我在所有照片中记住的第一张。
第一眼,我便为画中人的活泼和灵动深深惊艳。小学的暑假,我在外公外婆家写作业,曾在某个间隙里偷偷把照片抹出来,云彩一般捧在指尖,凑到鼻尖前欣赏。我向妈妈打探这个女孩是谁,妈妈很神秘地让我猜了一通,才告诉这是我的大姨,她的亲姐姐。
“大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说这话时,妈妈为她们共享过的青春岁月骄傲着。打这以后,我对大姨投去的视线便多了几分特殊。
然而这份特殊没有任何意义。她照旧会在中秋节的聚餐上,以不能浪费为由,逼着我从共用的骨碟里,把骨头捡回来舔净残肉,嘲笑我在爸妈的催促扒饭下,被烫出的吃痛声和泪花;至于她的女儿,我的表姐,会因为我爸开的揶揄她大龄未婚的玩笑,怒吼着摘下脚上的人字拖抽打我,看到鞋子的绑带被甩断了,又接着抽红我的整条胳膊泄愤。
我对她的怨恨,就这样一点一点,攒成了一座不动声色的山。
终于,一次我在那张照片旁写作业时,她眼眸中射出的神采,再也不能使我感到一点可爱。她看起来越是快乐,我就越是怒火中烧。就连每一张定格在玻璃板下熟悉的面孔,都被我安上了冷漠的罪名。没有一个人在我受嘲笑、挨打时站出来。一个也没有!我不遗余力而又平等地恨着这里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我颤抖着愤慨的双手,飞快取出那张照片,在她的眉眼处松松地折了一道,将文具盒压上去来回碾着。直到她秀丽含笑的面容,模糊在无数道新鲜的裂白里。我不要看到她好,不要看到她美。
日复一日,我不仅没能淡忘这件事,它反而成了我心底的一根刺。当我读到林徽因《绣绣》一文中,两个女孩珍爱的小瓷碗变成一摊垃圾堆中的碎片,那一刻,我为一张曾被妈妈粗暴撕碎的卡片流下止不住的泪来,惭愧和悔恨也在这一刻抵达了高潮。
倘若大姨发现她的照片被我毁了时,她的难过一定不比我这会儿少。纵然她的太多做法让我憎恶,但那张照片,也是她无可复制的青春年华啊!
我成年以后,妈妈将我视作对等和交心的对象,陆陆续续地向我倾诉过一些从前不愉快的经历。大姨在男方家里摆婚宴时,妈妈坐娘家代表的位置,但大姨发喜糖时却绕过了她,直言不用在她身上浪费糖果;妈妈二十岁那年,决心参加成人自考提升学历,大姨却逼着她去裁缝铺当学徒,只因希望自己几件不称身的衣服,可以得到免费的修改……
我问妈妈,你还恨大姨吗?妈妈只是说,她一想起过往,还是很伤心,不愿再和大姨有过多接触了。
当妈妈向我娓娓地诉说这些足以摧毁一颗稚嫩的心的痛楚时,我第一次对妈妈产生了无关身份和传统道德的怜惜。我们时而怒骂、时而伤感,一起肆意地宣泄着我们的委屈。
一个用她的暴躁、刻薄伤我们如此之深的人,真让我不敢相信,她就是照片上那个精灵神秀的小姑娘。
妈妈说,她知道大姨是被长年严苛辛劳的生活环境摧残成这样的。接着,她向我承认,自己对原生家庭的隐怨,没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解,反而演变成了面对新家庭时的烦躁无力。最后,我亦在一个缺乏温情的环境里,长成了一个抑郁、怯懦、混沌的人。
我意识到,恶意的扩散远快过我们的察觉。无论是姐妹还是母女,不知不觉间,便把它融在血脉之中传了下去。我们可以随手毁掉一张美丽的照片,正如我们很轻易地,就放弃了自省和宽容的美德。然而,若是想要修复它,想要重拾我们遗失的品质走向新生,却是多么困难哪!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勇气,坦白我对那张照片的所作所为。但内心的刺痛足以时刻警醒着我,绝不可以毁坏他人留下的美好。
我还记得那个瞬间——那是我心中第一次浮起有形的愧疚。
一年级的尾巴上,我戴上了红领巾。为了纪念,妈妈带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最新的摄影技术,使照片比肉眼的观感更为饱和明亮。外婆戴上老花镜,把留有余温的照片缓缓推入玻璃板下。我盯得入神,一时滞住了呼吸,心脏却怦怦地狂跳不止。
我很爱惜自己的这张照片,为它选择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就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真正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了。我也理解了这里每一位亲朋故交的心情——大家都愿意让自己的肖像,成为一位老人生动的收藏,共筑一座充满乐趣和温暖的回忆殿堂。
我期待着向大姨认错的那一天。
责任编辑:龚蓉梅
淮北师范大学学生 陈秋旋(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