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23年08月2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北上(随笔)

俱新超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8月29日   15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村子本没有医馆,只有十余户的大山深处更是狭小得安放不下一个救人的医馆。于是,村里的人便有如山石般的忍耐力,他们的身体像千年来错节盘根的树稳稳地扎了下去,一出生,便不可能倒下去,也不会倒下去。

    幸又不幸的是爷爷常年居住在这座山头。

    去见他时,我竟因他的面容猛然怔住,憔悴的脸庞并无一线血丝。他蜷缩身子,额角、脖颈沁着冷汗,如此场景,我毫不犹豫地带他下山,驱车往诊所奔去。山路迢迢,不知踏过多少次的路竟在此时显得极其陌生。时至夏日,忽有风拂来,鸟鸣穿梭,只那聒噪的鸟鸣、蝉音任其喧闹,终究掩盖不住爷爷痛苦的哀叹。

    小镇只一家诊所,年久失修,门面显得破旧,唯独朱红般的锦旗招惹人眼。我疾步上前搀扶爷爷于前厅木凳上落座,与爷爷年纪一般大的坐堂医生无奈地摇着头。心口一颤,我争分夺秒地带他去了市人民医院。我本应该知道他的疾病,经年累月的省吃俭用让他的躯体又矮又小,尽管如此,我依旧带着祈祷般的眼神死死端坐在医生桌前,这一刻,似乎医生的话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却又是最后的希望。

    医院窗下是一大片池荷,朵朵荷花,依偎在碧绿滚圆的荷叶之上,好几栋楼的病人或许都能瞥见。爷爷拘谨地靠在大石柱上凝视着荷花,我唤了唤他:“爷爷,住院调养一段时间吧,正好我陪陪你。”我说得略微俏皮,好让他无半点猜忌,爷爷便随我办好门诊,住进了医院。极巧的是,病床靠窗,身子稍一赶斜,池荷一览无余,倒成了整个院落最可贵的存在。连续几日的检查让年逾七十的老头有些吃不消,后来不知名的药水,顺滴管缓缓流入他的血管,再渗遍全身,杀死体内糟糕的细胞,连同好细胞一起杀灭,他显得愈加惶恐,且痛不欲生。临出院时,大厅正门外有一金属长杆,五星红旗冉冉飘扬,他站定,目不转睛地朝国旗一方望去,沙哑地说:“50年老党员了,有生之年能去一趟北京就好了。”

    去北京,仿佛这个地方有无穷魅力。购票,等待,乘车,我们欣然北上。

    于我来说,火车并无稀奇之处,但于爷爷来说,却是新世纪的标识。我带他穿梭在市区最大的商场,选定衬衫与鞋袜,为着北上,为着体面地北上做好充足准备。

    我选定列车靠窗的位置,并擦净玻璃,那小小的窗,成为他所行之路的慰藉。北上之程1093公里,连接中国中西部和北部的重要地区,途经陕西、山西、河北等多个省份。爷爷一直望着窗外,秀丽秦岭瑰丽多姿,云海飘游弥漫,虽是夏日,高峻的山抵挡薄云射下的光,让车内有了些许凉气。乘车好似攀山,溪水淙淙绕身流淌,苍翠茂林郁郁葱葱,有着北国无与伦比的气象。爷爷喃喃自语,我躲他身后,听了起来,隐约对眼前的山有了期待,有了怜惜。好似20世纪50年代,那些“不怕苦,不服输,不含糊”的宝成精神有了寄托,有了传承,甚至于至今流淌在秦巴山涧、嘉陵江畔。

    爷爷从未见过沿途所经到的大江、大河、大川、大漠,但他能准确说出眼前之景。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苍茫辽远的大漠、蜿蜒曲折的黄河,在他眼里都能浓缩为一个字,一句话,一串让人瞠目结舌的故事。北上之行,路途虽远,我却丝毫不敢大意,列车盒饭贵,爷爷瞧着我说:“咱们不买盒饭,喝点水就可以了,凉水顶饥。”无奈之余,热水泡面成了最奢侈的餐饭,他只吃了一口就命我连汤带面吃下去。哄骗一个老头本不是我的初衷,但爷爷告诉我,在外吃苦是必然,我就忍下心去,冲泡一袋豆奶粉却让他喝出了蜂蜜般的甘甜。车过江河,爷爷便欣喜,河边绿草茵茵,依依幡动,他又问我:“河水,有咱们村上的山泉水甘甜吗?”这是天大的问题,我当然不知;这又是一个极简的问题,山水相依,亲近的水自然甘甜。列车中有故事的人当然多,他们虽寄寓他乡,容貌不同,口音不一,却有说有笑。闲谈举止,透露着中国农人五千年传承至今的底气。

    临近傍晚,温瑜的夜色让人倏忽间有了蒙蒙睡意,我们抵达北京,并在旅馆安然住下。我们踏足的是中国的首都,更是几代人梦想的栖息之地。

    熟睡中的爷爷许是疲惫,鼾声阵阵。他本是警觉之人,在老家从未睡过一次安稳的觉,进山砍柴、播种粮食、圈养牲畜让他年逾古稀仍过得疲惫而充实,只想今日他彻彻底底有了踏实的依靠,才睡得如此香甜。那梦里的北京该古老厚重,古迹巍峨依然,暮暮朝朝,充盈着新时代的气象。

    一夜未睡的我慌忙定路线、选景点、做攻略,竟不知东方已经出现轻微玫瑰色,薄云被悄然隐藏在天际线背后的太阳照射着,好像火舌,莫名对这速速到来的晨曦有了久违的好感。我唤醒爷爷,替他整理着装、擦拭身子,那一刻,他像一个懵懂的少年,对未知充满着渴望,那点渴望,足可以战胜恐惧,战胜疾病。

    第一站我们选定天坛。高天致远,盛夏烈阳将碧空晒得净透,赐予天坛以黄金般的抚慰。我谨慎地拉着爷爷,寻找一地清凉,幸有繁木庇荫,千年古木将赤阳灼痕款款抹去,林荫大道便让人有了一丝丝笑容。西门入,蝉嘈嘈切切,不安分地叫着;檐上檐下,飞鸟群集,我对这些“北京物种”好奇至极,想来故乡老家的蝉、在林中栖息、驻足的鸟,是有了原始气息,它们从未北上,从未见过这祭祀天地之神的古建筑群,会不会遗憾之余,又鸣蜩嘒嘒。

    “斋宫”是天坛古建筑群的一部分,是皇帝祭天前一天斋戒沐浴的地方,内外高大宫墙围拢紧凑,两道墙是很宽的防御沟,沟内些许杂草掩映丛生,寂静,冷清,朴质,自然,颇为肃穆。圜丘一景,坐北朝南,四周红墙琉璃瓦,又称“子墙”。我们走过皇穹宇,直奔祈年殿,爷爷虽久病缠身,但他闭口不提,自己隐隐疼痛,好似怕这里的一切。沿公园中轴线从北门出天坛公园,我们于小店品尝“豆汁”。汪曾祺先生在《豆汁记》中载:“小时看京剧《豆汁记》,不知豆汁为何物,以为即是豆腐浆。”我们怯生生要了两碗豆汁,外加咸菜丝与焦圈,只溜着碗沿,吸溜一口便面红耳赤,爷爷说:“正经的豆汁都是这味,趁热喝最好。”“嗖酸”的豆汁我无福消受,但远比野菜汤好吃,只是我也从未喝过野菜汤,那是属于爷爷小时候的味道,豆汁算是顶高贵的食物了。

    小时候,故宫是每个孩子向往的宝地,爷爷亦如此。历经半个多世纪的老人对故宫心驰神往,还源于他们苍老、神圣的心中对历史的敬畏,这一点,藏着他们永久的“家国”秘密。可惜的是,我始终没有预约到去故宫的门票,但登临景山却可饱览巍巍紫禁城。爷爷脚步缓缓加快,地安门大街、文津街、西什库大街、景山前街一街向东,渐次展开,神圣又厚重。提及景山,必言万春亭,始建清乾隆年十五年的亭,气势宏伟,整亭重檐三层,琉璃瓦呈淡黄、青绿色,有着古亭的高贵与雅致。爷爷凝视说道:“精细,真精细。”我莞尔,并手指眼下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幽然,巍然。皇家宫殿蓦然出现,似临帖跃然纸上,与护城河中被水波虚盈的倒影交相辉映,便有许多人翘首而望。

    爷爷说:“皇帝当年就是住在这里的,真气派。”他对着匆匆游人,对着紫禁城说出了分量极重的话,而对于别人来说,根本听不懂他那地道的方言。试想,无数人前往景山之上一睹紫禁城,他们浓厚的“乡音”夹杂别扭而又不大熟悉的普通话,就是响彻云霄的锣鼓、二胡、扬琴、唢呐、马锣,慷慨激昂,苍劲悲壮,气势磅礴,这或许比紫禁城更让人记忆深刻。然而,这似乎就是戏剧,有锣鼓的召唤,才会有看客。

    这时候,我越发觉得人的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于长江,之于故宫,人便只是一粒米。然,众人合力即可缔造一个伟大的紫禁城,我因此学会了赞赏人,尊重人。那千千万万个黝黑的脸与臂膀也才能缔造出一个伟大的中华民族,这里面,有着无数和我爷爷一般的大人,该是谁的幸运呢?

    夜幕徐徐降临,那一线光晕,几乎遍染紫禁城。爷爷紧追不舍,生怕那仅有的光圈悄然沉落下去,到那时,北京城又变得漆黑一片。我上前轻拍他的肩头:“老头子也焦虑了。”他晃脑,显然已体力透支,精神不足。我携他来到一家北京烤鸭店,店内古韵绵绵,假山假水,高高低低,造出复古印象。一张原木餐桌配以仿古式吊灯,许是餐桌与厅显得宽大,瘦弱的爷爷异常慌张,店员拿来菜单,我有心过问爷爷,他只说便宜就好。挂炉烤鸭、火燎鸡心、盐水鸭肝、干烧鸭四鲜,我想,看、念、思,远比吃更有味道。京师美馔,皮酥肉嫩的烤鸭,飘盈果木清香,“这鸭,真高贵,也是现代化的鸭子。”嘴里含鸭,香脆四溢,我便想起了远在故乡山头的鸡群、鸭群。它们于山溪喃喃自语,竞相追逐,总与山中几十户人家相守相依,它们的存活、嬉戏让老人觉得有日子可过,有家园可守,孤独就烟消云散了。

    去往宾馆的路上,华灯齐放,灯火辉煌。爷爷说:“城里的夜比白天还亮,还美。真比山里强多了。”早在周朝之时,燕诸侯国定都北京,称之为“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成为历朝历代把守的重镇。辽、金、元、明、清都在此建都,历经3000多年,北京由小镇变成了国际性的大都市,800多年建都史的北京也因此人口剧增。爷爷守着窗,不舍睡去,北上治愈了他的痛疾,一眼望穿,高楼下人来人往,在他面前,栋栋大楼便是不可企及的大山,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走进。直到他睡去,我一直在想:山里人的渴望远比我们城市里的人更强烈、更深沉,这一点,足以让他们一生都变得强大。

    次日清晨,我们动身前往什刹海,盛夏的什刹海,算一个消暑胜地,虽临近闹市,游人匆匆,喧嚷嬉闹。但湖面清澈,荷花初绽,几多白云,几声蝉鸣,几点船只,柔情似水。近可见杨柳依依,远可视古派楼阁,醉意之余又清新几许。爷爷第一次主动要求我给他照一张相片,我爽快地答应,并几次按下快门。他说:“海真大,大咱们山里不知多少个池塘。”北上之行,他都在对比,一面是繁华大都市,一面是“根”所在的地方,它们永远无法彻彻底底地附着于对方,所以才有梦想,才会有追求,这种梦想和追求,不仅仅是乡村逃亡到城市,也有远离城市辗转到乡村。如此,乡村、城市各有模样,也都彼此成就,相互成长。

    北上,我问爷爷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他说:“不遗憾,有遗憾下次还不兴我来了?”第一次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憋着泪水,鼓动的双眼只等一个强烈的刺激,我知道,如果我流下泪来,便会酿成遗憾。于是,我俩在温润的南风中默默向北京告别。

    返回故乡时,我特意买了两张飞机票,他惶惶不安,并一直责怪我乱花钱。所幸在我无奈的“哄骗”下,他才安稳地坐了下来。此时爷爷面色红润,我侥幸般认为他的疾病已然有了好转。

    下飞机后,我们直奔医院,开启新一期的治疗。在拿到X光胶片后,一大片阴影委实让我心头一颤,似有巨石围堵胸口。病房内的爷爷坚毅地仍看着风中清荷,我多么怕他,多么敬仰他,那是一个大山里的老人最顽强的时刻,我又该如何怜惜他呢?

    然而,他微笑着与人说起北上的故事,内心又是多么的骄傲,如果这点骄傲能微微减轻他的痛苦,我又是多么的欣慰。

    责任编辑:谢宛霏

北上(随笔)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