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微凉。还没醒透的天空是印染在花布上的靛蓝色,层叠的山峦被笼罩在白色的雾里,空气里氤氲着漫过山岭的水汽,衬得老屋越发影影绰绰。
天蒙蒙亮外婆就起床,柴火炉里掺满水、烧开、煮猪食、喂猪。喂完猪,又被鸡鸭鹅团团围住,她矮小的身体在厨房和院子穿梭……
吃过午饭,太阳气势依旧高涨。外婆戴着一顶竹篾编织的草帽,提着篮头、挎着镰刀就出门了。她一个人跨过门槛,走出院子,在悠长的小路上落下晒得干瘪的影子。裤脚拂过路边蔫儿吧的野花,踩过一地紫红色的野浆果,绕过几棵柚子树,彻底不见了身影。外婆时刻都放心不下地里,风吹日晒通通阻挡不了她的脚步。
山上的橘子林,山脚的水稻田,山腰种着许多菜,还有各处散落着果树瓜田。一年四季,外婆总是有的忙。除除草、翻翻土,往往一待就是一下午。
到了暮色四起,外婆就挨着夕阳的残影下山。老屋又亮起橘黄的光。
闷热的夏夜里,我常常伴着清凉缓和的风入睡,芭蕉扇一摆一摆。
外婆陪伴我走过人生最初七年,我对她仍然知之甚少。我记忆里的外婆就是勤劳朴实的庄稼人,拉扯4个子女走出大山,又迎来小外孙女。热热闹闹几年,一阵风又吹散了。
大概是7岁的某一天,我和外婆匆匆告别,她紧紧跟着我,送出一段路,之后我就像行李一样被提着上了火车。那时觉得好玩儿,再相见,却隔了好多年。
小时候每每外婆打来电话,我都不敢接,因为太想念了,还没开口喉咙就像被棉花塞住,眼里如同夹杂着沙砾。简单的问候,一成不变的嘱托,简短几句就结束了。人们总在不该沉默时沉默,因此错过了许多。
后来电话也少了,我越来越害怕,外婆年纪越来越大,会不会有一天就离开了。我不敢多想,这念头一冒出,就赶紧遏制住。电话越来越少,不知道外婆怎么样了,吃得好吗,身体怎么样了。但只要外婆一直在那,我的心里就始终有一块净土,一直支撑着我,无论怎样的风雨,我都一往无前。
上高中那会儿,外婆被接过来住了段时间。我晚自习下课回家,外婆还没睡,她好像更老了,银色已爬满她的头发。她拉住我,问我钱够不够花,颤颤巍巍掏出一块老旧的布料,叠得方方正正。我连忙推辞,她又一层一层仔细叠好放回口袋,脸上满是无奈。
过年前,外婆摔了一跤。回去的路上,一直有个声音,快点快点,再快点吧。想让这雪下得更大,想让车开得更快,想跨越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一路上惶惶惑惑,终究没追上那场雪。
人总是活在谎言里更容易一些,我不去探究死亡,努力遗忘一切。许多个黎明,世界在鸟鸣声中苏醒,我却仍然在黑暗中下沉,下沉。而刻意模糊的代价,是天上一颗星星,人间一阵风随时随地都可以揭下那层面具提醒我,它在这儿呢。
恍恍惚惚,我好像一直停留在那场风景里。1000多公里,一去一返,去的时候天空飘起雪,回来的路上又大雨倾盆。发了高烧,喉咙嘶哑,昏昏沉沉,这样的沉痛一直如影随形。
一场离别,又何止是去时漫天的雪,回来路上的一场暴雨,它是此后经年的潮湿。
有次看见电影里剥橘子的镜头,突然之间悲伤就如同草芥,肆意生长。眼泪从面颊源源不断流向脖颈,哭得强烈却发不出声音。我再也见不到那片橘子林,那个雨天里,为了吃橘子从泥泞坡路上滑下来的小姑娘永远想不到未来有一天她会如此怀念,却永远失去。
在黯淡的晨光里,恐惧、遗憾都随着时间逐渐消逝。
很少有人能明白这样的生命,对万物的热爱能超脱秩序,那座山困不住她,她的灵魂跋涉万里,浸润我童年之梦的美和真,又支撑我走过所有不安的境遇。
山水一程,当一切都时过境迁,唯有爱和永无止境的思念始终留存。
如果说人生成长过程中有什么别具一格的风景,那大概是车站。一年四季,冷冷暖暖的风吹奏着长长的鸣笛声。我最爱的人,就在风的那一头,她曾经目送我,也迎接我。终有一天,在时间的尽头,还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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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