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角那棵树下,偶然看见一位老妇人,手拿一根线,在一名年轻女子的脸上划拉着,老妇人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似在做一件庄重的事。这是古时流传下来的美容法——“绞面”。
我停下了脚步,眼瞧着这优美的棉线,拉合之间,脸上的细屑扑簌簌落下,宛如时光流转。脑海中,外婆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
在外婆那个时代,农村妇女,粗工细活都会一点,擦锅抹灶、缝补浆洗、裁衣刺绣。而我的外婆,不仅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将自己梳妆得落落大方。每天清晨,外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坐在镜子前,梳头绾发。她在额前留一行整齐的刘海儿,用木梳将耳侧两边的发往上挑,捯饬妥帖后,别上两只黑色发夹。接着,在脑后勺处盘一个低低的髻,取少许发油,轻轻抹在头发上。外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露出满意的神色,有时会说:“面上的绒毛,该绞一绞了。”
通常是明媚的午后,洗衣做饭、喂鸡扫地等活儿,通通做妥当了,外婆拿来高矮凳各一张,放在门前,支起一面圆镜,拿出布条、棉线和一盒蛋粉,开始为自己绞面。她娴熟地用布条束起头发,将白滑的蛋粉抹在脸上。奇妙的是,外婆能将棉线变成“剃刀”。只见她把棉线交叉成三段,一端系在凳脚,另两端拿在手,右手拇指和食指缠紧棉线反复一张一合,这时,绞缠分合的细线,如同一把剪子,从脸上刮过,脸毛就被干净利落地卷走了。
午后的院子一片宁静,小狗懒洋洋趴在角落,阳光穿过树梢,斑驳地散落下来,映在外婆的脸庞、头发上,既和煦,又柔软,一如她娴静的笑靥,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恍惚间,时光好像慢了下来,寻常日子也闪烁着光辉。我睁大眼睛看,不知不觉,外婆就绞好了面。
“来,给你绞绞额头碎发。”外婆抚起我的刘海,“毛发都长到脸了,该绞绞。”
“不!我不绞,疼!”我反抗道。
“不疼,很快的!”
外婆像抓猪仔儿一样,把我摁在凳子上,又塞给我一粒糖果,我才老实。只听到轻微的“咝咝”声,皮肤微疼,外婆用抹过蛋粉的手掌,抚过我的脸,疼就慢慢消失。在外婆的轻抚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拿来镜子一照:呀!脸真的变光滑了。
“要想美,就不能怕疼!”外婆笑道。
话虽如此,等到下次,我又不肯绞面了。不过,来找外婆的人真不少。那时,在家乡,女子出嫁前,都要“开脸”,即绞面。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负责为姑娘开脸的,是女长者,还须是有福之人。外婆手艺了得,家中儿孙满堂、和乐融融,大家自然喜欢邀请她。
最高兴的当然是我了!人家捧出热茶、糕点招呼外婆,外婆不吃,就都便宜我了。外婆为新娘绞面,大家都来看,沾沾喜气。新娘的坐向也讲究,要坐南朝北,或坐北朝南,不可面朝东西方向。只见那新娘安静候着,外婆夸赞一句:“姑娘生得好俊俏!”于是拿出棉线,开始绞面了。额头、脸颊、唇边、耳畔,细细的棉线在脸上滑动自如,像婀娜多姿的精灵,正在翩翩起舞。外婆如此熟练的手艺,本不必多久功夫就完成,但新娘的开脸仪式,是姑娘家出阁前的悉心准备,比平时要更讲究。
外婆耐心十足,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的,她一边绞面,一边说起自己年轻时,是怎样的爱美,向别人学梳头;后来坐着怎样的一顶轿子,嫁给了我外公;他们又是怎样齐心合力、白手兴家……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准新娘沉浸在温柔的思忖中,外婆眼里好像也映入了光芒,连皱纹也添了几分风采。外婆又哼起了绞面歌,像对新娘吟唱,“上敬天地父母,中祝夫妻和顺,下弹子孙满堂,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绞面完毕,看着丰满圆润的额头和弯弯的月牙眉,大家称赞连连,新娘更加容光焕发,喜上眉梢。与其说这是美容,不如说这是一种洗礼,它让姑娘家懂得,美好的婚姻是需要久等慢熬的。
按照风俗,绞完脸,主人还会给外婆一点礼品,大小随意。也许是一个红包,一袋喜糖、糕饼,或者鸡蛋、香皂之类的,不过外婆通常只是拿点花生和糖果,给我当零嘴。
“外婆,等我长大出嫁了,您也给我绞面吗?”回来路上,我缠着外婆问。
“等你长大啊,可能不时兴这个啦,都是新世界了!”
外婆说这话,一转眼已是20年了。如今,诚如她所说,那传统手艺已不多见。街角这幕,熟悉又遥远,外婆已离世多年,我却不曾学会她的一点手艺,如何不让人惆怅呢!
细线引,姣容开,纵然岁月老去,但永远有人年轻。或许,我们应该重新珍视,捡起那些遗落的美好。
林翠珍(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