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都喜欢回忆。回首往事,细细梳理自己所经历过的坎坎坷坷,是是非非,必然有欣慰,有遗憾,有无奈,还有许多不解之谜……比如,怎么也想不到:与煤炭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竟不经意地走进著名作家路遥《平凡的世界》,成了孙少平的原型人物。
他叫霍世昌。
贫穷是一种无情的怪物,它可以把人饿死,或者冻死。但是,贫穷和磨难也是一种值得珍惜的生命体验。霍世昌说:贫穷是他奋进的动力,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1943年10月19日,霍世昌出生在吴堡县的周家墕村,地处绥德、佳县和吴堡三县交界处的山沟里。这里沟壑纵横,地瘠人穷,山高水远,就连人畜用水都要到二里外的高家庄人挑驴驮。
家家惜水如油,一盆水供全家人洗脸洗手,脏水留下来还要饮牲口。
他们这个地方不光缺水,还缺煮饭、取暖的煤炭。人们从山西把煤从黄河用船运到岔镇,各村各户的人都从镇上去买煤。霍世昌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苦焦地方的贫困人家里。留在霍世昌童年记忆中的除过饥饿,就是寒冷!
应了《红灯记》中的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霍世昌和当地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六七岁时就开始帮助父母做一些零碎的家务。与姐姐一起上山砍柴,到沟里拔草;跟父母到地里点籽种、打土疙瘩、锄地;八九岁时就和村里的小伙伴儿们到山上放羊……饥饿、贫穷和疾病迫使霍世昌没有读完中学就辍学回家。他别无选择地当了农民。
那年,他17岁。
两次在岔镇挑煤,两次奇遇。可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向他泄露天机:要他一生一世与煤炭结缘。霍世昌说:“不是的,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追求,就奋斗。”
霍世昌的《回首来路》中,有一篇“挑炭奇遇”,还有一篇是“告别山村”,都是写他到离村25华里的岔镇挑煤见闻。
岔镇五天一集。
岔镇,是乡政府所在地。
是困惑、迷惘的心情在集日里被冲淡或削弱,还是因这两次集日挑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对集日的描写轻松而欢快。“每逢集日,晋陕两省赶集的人流,充满岔镇的街头河滩。吆猪的、牵羊的、抱鸡的、提蛋的、买粮的、卖炭的、各种生意人、手艺人、游手好闲的人纷纷向这里涌来。男人背着褡裢,女人提着口袋,老人、小孩儿搅和在一起,满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回首来路》中的《挑煤奇遇》)
集日,庄稼人的欢乐节!
这是1964年6月的一个普通的集日。其实,霍世昌根本就无心关注这山村小镇的红火热闹。他独自站在街头一个没人的地方默默地眺望往来于碛口和岔镇之间的木船。此刻,在黄河下游,正有十多个光着膀子的纤夫,喊着号子,沿着黄河畔崎岖的小路拉着重船奋力前行……
霍世昌这次到岔镇赶集,是专门为家中买煤的。当他担着百十斤煤回家时,突然看见一群人围着贴在墙上的一张布告边看边议论。他上前一看:是“榆林农校的招生广告”。这是一条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霍世昌飞快地跑去乡政府报名。经笔试、面试,他非常顺当地进入了榆林农校。辍学的痛苦,使他倍加珍惜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
在榆林农校,霍世昌先后入了团、入了党,每学期都是“优秀团员”“三好学生”,两次评为“劳动模范”,多次受到学校和榆林地区的表彰奖励。
1964年,霍世昌在岔镇的“挑煤奇遇”,使他的命运有了最初的转机;1970年8月,回乡再当农民的他,还是挑着当年挑煤的那副筐担,同样是去岔镇为家里买煤,在同一个墙壁上围看一张“铜川煤矿的招工广告”,这使他由一个农民成了名副其实的煤矿工人。
这种惊人的奇巧,不禁令人遐想:可是上苍在冥冥之中,不经意地向他泄露:今生今世必须与煤炭结缘的“天机”?
霍世昌说:“不是的。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追求,就奋斗!”
爱迪生说:“责任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它是一种伟大的品格,在所有的价值中它处于最高位置。”责任胜于能力,是霍世昌的成事、成功之本。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闪光。
乡上、县上和榆林地区给了他诸多的荣誉。然而,做一名共和国的产业工人的诱惑,对霍世昌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微笑着谢绝了乡亲和县乡领导的苦心挽留,毅然告别山村,一头扑进铜川煤矿。
在井下人工挖煤,恐怕是所有的行道中最艰苦的行业。矿工们从事着又脏又累又非常危险的重体力劳动。每天早晨6点30分吃早饭;7点钟接受班前安全教育和生产任务;7点40分换衣服、领矿灯;8点钟准时下井。工作面劳动8小时;下午5点升井,6点洗澡换衣服,7点钟才吃晚饭。每天的作业时间都在12小时左右。班中不吃饭,只供一次开水。遇到工作面冒顶或机械事故还时不时延长工作时间。有一次,处理“冒顶”事故,霍世昌在井下整整工作了36个小时。
煤矿,是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
矿工两头不见太阳。只有单调的劳动、吃饭、睡觉三件事。
煤矿24小时连续生产,工人分三班倒。农村来的工人最煎熬的是每个月的10个夜班。上班前睡不了几小时,累得不行;午夜12点从睡梦中起床去上班,更感到疲惫困倦。20世纪70年代初期,煤矿生产条件落后,放炮落煤、人工装煤、打桩护顶全靠手工劳动。浑身汗臭的工作服从来没有干的时候。一到冬天,矿工最犯愁的是换衣服,脱掉棉衣,换上湿漉漉的工作服,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有一次,霍世昌的岳父从老家到矿上来看他。他站在井口上看下井的工人。直到霍世昌给老人家打招呼,都没有认出是自己的女婿。几十年过去了,还难以忘怀他穿戴着那副如同乞丐的“行头”迎见岳父的尴尬。
这就是20世纪70年代煤矿工人的真实描述。然而,霍世昌给父母的信中去却说:“劳动强度比农村小,8小时工作制,每月56斤口粮,58元工资,过着城里人的生活!”
霍世昌非常珍惜他的这份工作,他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新中国的产业工人而骄傲和自豪。
新工人进矿首先是跟师傅学艺。在煤矿,将师傅称为“茬长”,每天有带班班长将工作面分为若干茬,两三个人一茬,负责完成4米范围内打炮眼、装药放炮、攉煤、架棚、移溜子、回收高空浮煤等工作。刚开始,霍世昌只能挖柱窝、攉煤、帮师傅拉料,一个月后开始学打炮眼、装炸药和砍口架棚,3个月后便当上了“茬长”。
霍世昌力气大,又能吃苦。在一次组织高产中,他一个人架了14棚,与助手一个班干了8米工作面,产煤25吨,创造了单茬生产最好成绩。
这个时候的霍世昌,是金华山煤矿采煤二连最引人注目的“茬长”。
霍世昌是一个有责任心、能够承担责任的人。不论当工人,还是以后当干部,他总是上班走在前头,下班走在后头,他认为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责任,从不为这种单调与辛苦产生烦恼;不管领导安排他在哪个岗位,从来不轻视自己的工作。条件不具备时,就自发自动,创造条件,人手不够时,就挤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弥补,千方百计地去完成组织交办的任务,使自己的能力通过尽职尽责得到体现。
他说:努力的事不一定能成功,但想要成功必须努力。特别在遇到困难和挑战时,责任心使他能够坚持,并能迸发出更大的勇气,从被动走向主动。
早在1984年霍世昌就结识了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分中的孙少平,正是当时的“茬长”霍世昌!
因为不甘心,所以就追求,就奋斗,一定要为父母争气,为矿工争光。霍世昌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鸭口煤矿的矿长,陕西省煤矿局的局长;更没有想到自己能走进作家路遥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成为“孙少平”的生活原型。霍世昌早在1984年就结识了路遥。那时候,路遥的小说《人生》改编成电影,在全国走红。1985年,霍世昌刚从鸭口煤矿调任矿务局副局长,路遥又和他联系,住在矿上。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写《平凡的世界》。为了工作方便,矿党委任命路遥为铜川矿务局宣传部副部长,由霍世昌照顾他的吃住和工作等事务。当时的霍世昌也是吃住在煤矿,在招待所与路遥为邻,他俩经常在一起交谈说笑。于是,煤矿工人的生活情趣和霍世昌的音容笑貌便永远地鲜活在路遥《平凡的世界》里:
“在煤矿这个大世界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像军队一般严格,在其他方面,它又散乱得无边无沿。……这是一个奇特的生存部落。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高尚与粗俗,新的与旧的,全都混杂并存,并交织在一起。
当然,煤矿看起来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乱,但实际上任何生产单位都又很难和它严密的秩序相比。矿务局总调度室对全局20几个矿井下面成千上万人的劳动,每时每刻都了如指掌。局长本人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能直接和某个掌子面上的班长通话。这是一张联络紧密的大网,即是某个最小环节的失误,也会引起全局的震动。”(《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十七章)
在《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中描写的孙少平,正是当时的“茬长”霍世昌!
“……在掌子面上,每班都有七八个煤荐。斧子工就是茬长,一股两个攉煤工跟一个斧子工。
每当一茬炮放完,就要赶紧挂茬支棚。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时通常都是班长一声呼喊,人们就从回风巷冲进了掌子面。头上矸石岩土哗哗掉落着,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同时,攉煤工象手术室给主刀大夫递器械的护士,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师傅……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平生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四——七章)
关于霍世昌,路遥曾给我作过介绍。可是,一直无缘见面。2008年春天,在西安召开大型电视片《寻访路遥的足迹》新闻发布会上才相识,并成为朋友。
我非常赞同霍世昌对路遥的评价,他说:“路遥是一位饱受贫困和苦难的精神巨人!他走了,作为农民、矿工等贫民阶层的代言人,他的精神永存。”
他在他《回首来路》中写道:“路遥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作品不但影响了中国当代人,还将成为无数后辈普通人的楷模 。”(《初识路遥》)
1972年,霍世昌由茬长、班长提升为排长。他月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各项指标全连领先,被评为铜川煤矿的“劳动模范”;1974年春季,各厂矿成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他当上了金华山煤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1976年任副矿长;1980年8月,考入中国矿业大学;1983年9月,调任鸭口煤矿矿长;1985年元月,调任铜川矿务局第一副局长;1990年12月,调任铜川矿务局任局长;1997年8月,告别他生活过28年的铜川煤矿,调任陕西省煤炭局局长。
回首来路,霍世昌凭着一个陕北汉子与生俱来的粗犷、豪爽和质朴之情,走进了新中国产业工人的队列;他满怀对国家、民族的忠诚,用自己的青春、生命和血汗去履行一个产业工人的神圣使命和重大责任。
霍世昌一辈子与煤炭结缘。领略瓦斯的恶毒;在生死之间体验战友之间的挚爱之情;一次次为矿难战友、家庭、亲友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回首来路,他在工作之余,撰写的数十篇论文和调查报告,在国家和省部级报刊发表;与中国矿大巩维才教授合著的《现在企业管理》,被定为高等院校的专用教材;即将印行的学术论文集《感悟煤炭》,更见他对发展煤炭事业的真知灼见和无限忠诚。
霍世昌和他的战友从地层深处挖掘煤炭;历史从他们之中开掘人才。
不该沉沦的,一定会被历史开掘。
霍世昌,一块闪闪发光的乌金!
责任编辑:周伟 谢宛霏
曹谷溪(《延安文学》原主编、路遥文学院原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