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误以为那是回家的路。
路灯像水,摇摇曳曳。山涌上来,黑色的,墨绿色的,深蓝色的,橙色的光总是很模糊。
我想起800公里外一座小城的山,比这高,又没有那样壮,带着秀丽袅袅而立着,站在800公里外的秋天。
我是家乡的背叛者,曾以为那山是我的牢笼。我窥见一点世界的壮美,就觉得眼前的一切乏味到恐怖。在每一片新叶长出时,我思考落地生根的意义,而当每一段枯枝寥落时,我喷薄对新生的渴望。
所以在那样一个夏天,油绿的叶子还未焦黄时,我沿着长江向上,飞向了这里的山。我想将这里的山当作飞向世界的跳板,我想用物质世界的交易完成精神世界的救赎,就像一座山用沉默走向永恒。
所以我踏出熟悉的土地之时,脚底生风,那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没有犹豫地闯荡。
直到我看到了这里的山。
峰峦密集,并不显得有多高,与长江的走向相配,气势宏伟,大方地延伸,像粗犷豪气的男子,无言地守在这座城市旁。我从江边的路走过,夕阳也均匀地在山头铺了暮色,黄白渲染,却恰有一座工笔的杜甫江阁,又随意泼墨挥洒下枝叶,是幅好图景。夜色将至,人头骚动,灯火渐明。小吃,游戏,街唱,吆喝,闲聊,全攒动在江边山下,挤满了潮湿的空气。人们与同伴挽着手,聚在一块,眼神看向街边驶过的汽车,或是对面哪一家新开的店。这个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像江水一样,急急地流过山,像人一样,急急地路过我。
我随意找了一个栏杆靠着,没有江风,左边是黑黢黢的岳麓山,向下看是江边的一条绿道,有人钓鱼,更多的人也像我,闲散如此。没有什么形容词能概括我的情绪——当我向前看的时候,在我眼前铺开的是与家乡极为相似的景色,相似的一座桥横在江水上方,桥洞里同样氤氲着黄色的灯光,映在水的倒影里,代表了两座城市的灯火。相似的绿道和行人,隐没在黑暗里去,又出奇相似地汇在远方的车水马龙中。唯一不同的是,远方那座小城,少了身旁的那些喧嚣,路上所见,多是老者,候着江边的清风。
可我如何不知道,大多城市都有这样的图景,有山有水有人,不独我的小城。可情绪总是能被这样掀起的,涌得越来越高,直到淹没了眼前的山,直到光变得模糊。想到被浪抛起的一滴水珠,我看到它熠熠生辉,穿过光和影,落到布满青苔的地上。树的根疯狂蔓延,穿透岩层,我看到大地崩裂,扬起的灰尘散布在空气中,一直向上。日光越来越灼热,然后宇宙在白色里绽放。
而我站在地球上,站在沉默的一座山的面前,只有灯光拂着我。
思绪像潮水一样收回。我误以为那是回家的路了。
我转头,朝着我来的方向走去。背着江水,我走向西边,它走向东边,只有那座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看着我,一点也不像800公里外那座灵动的山,似乎我走的时候,还在与其他山头叽叽喳喳。一种好沉静的力量,一种力量,按着这片大地,按着我背后的骨头,只剩我的思绪跟着江水流走。
这座山很快教会了我属于它的气质,无时无刻笼罩着我。
它在细雨蒙蒙的路上望着我,它看过我的泪水亮起了月光,照在它的每一片树叶上;听过呼啸的风把我想象卷进荒野,吹得它飒飒作响;穿过每个我不安的梦,像清晨的每一滴露水那样凉。我开始习惯,青山在左,秋雨在右,把自己挤进细密的生活里,好像每个异乡人一样,寻找完黑色的麦田,就要踏上白色的路。
我偶尔还是会想,家乡的那座山,小小的,隔着这么长的土地,那么厚的云,那么薄的窗户,如何见得到我。梦里总是它伸长了脖子,碧绿的枝丫快碰到天际,绕过一座座山头拉住我的手。一觉醒来,却早已是风细似秋深。它的眉头该飘落黄色的木叶,绣起枫红的皱纹,到了落地生根的年纪,早过了青翠的枝桠疯长,再不济,成熟的树干也要压住夜夜的秋雨,提醒山路该在这个时候泥泞了,让山脚的人家亮起灯火。我穿过冷雨,看到肃穆的古塔冰凉,莲花路灯闪烁,岸边的坝被时光的水流冲刷,看到曾被建筑工地阻挡的人潮涌动,喟叹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天光乍亮时,我便能乘着风,忽略江岸的泥水点点,一路向西南而行。过往的种种,会在回忆里一遍遍稀释,在群山间化作乳白近乎透明的雨幕,跟着我来,跟着我走。当我暂时落脚在这里,回望向海而生的山,才会发现这里的山教会我的不仅是异乡的气质,他还给了我一整个故乡。当过去的我写下“外面的世界是皲裂冷硬的土地,刺的我脚底流血”,眼前的山还是给我了故乡温润潮湿的泥土,包裹我,而非治愈我。我在近一个月的跋涉里获得了释然,不再困在客体的视角里摩挲异乡与故乡间的距离,好像回归到了阔别已久的主体中,开启一个尘封又崭新的世界。我的眼睛里落满了面前的山,在汩汩江河前的山;我看它在秋意萧瑟里常绿,沉淀一年一年的土,我感受到另一种沉静的力量,让我长成一棵树,从不在哪里扎根,却努力在每一处天空里繁茂我的枝叶。不,或许不仅是一棵树,而是一座山,装满了自由和理想,在每一个春天繁衍热情,在每个秋天哺育理性,让山脚走向东与南,西与北。
如果,如果再回到那个夜晚,我想我还是会幻想那是一条回家的路,可那确实不是回家的路吗?我想,我的心啊,会在秋天的第一阵细雨吹拂群山之时,停止蜿蜒的哭泣,慢慢长成一座秀丽的山,像故乡,也向着每一处异乡,看世界的浮云,如此激荡。
责任编辑:谢宛霏
中南大学学生 宗雅文(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