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很远,在苍凉中我看不见它的尽头。我只是一直走,撞碎花香,跨过溪流。我本以为我会这样一直不管不顾地走下去,直到我看见了它,在那缥缈的远方,一棵枯萎的树,褐色的落叶已半作泥土。看着它那焦黑枯槁的树枝,我坚信它曾经燃起过烈火;绚烂落幕,繁复褪去,所谓远方也被遥遥地甩在了身后。我只是轻轻地路过,它却留住了我厚重的行囊,还我以清风二两,要我爱这破碎的人间;此刻,我方觉天地浩荡,也开始驻足欣赏那不曾留意的晚霞。
8月,爷爷彻底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记忆中,他就像是一棵大树,随着时间慢慢枯萎,最终化为尘土。
一间瓦房,一方小院,这便是爷爷奶奶的家,也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在那时看来,爷爷似乎不太喜欢小孩儿,无形之中带着一股威严,于是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我与奶奶更加亲近,而与爷爷却没有太多言语。每每想起这些,我心中仍有懊悔,为什么就没有和爷爷多说说话?如今只能靠文字来追忆。
爷爷以前是个剃头匠,拜师学艺后,辗转漂泊来到了现在生活的地方定居,并娶了奶奶。10年前他还是一家之主,吃饭时居坐在上席,常说的话是“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也是这样要求我们的,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条框才让还是孩子的我有些害怕他。那时他的身体还算硬朗,早出晚归,放牛砍柴一样不落。几年后放牛时摔了一跤后,他身体便大不如前,闲居在家中,起居都由奶奶打理。爷爷识字,在当时算得上文化程度高的,也很受村里人尊敬,只是没有很多来往的朋友。他很爱听戏曲,也很爱和我们小孩子一起看电视。有时我们觉得他看动画片会无聊,便问他想看什么节目,他不张嘴,只看着我们,仿佛在说:“我坐坐就好。”有时我们不看电视,也能看见他坐在电视机前,面对着漆黑的屏幕,不动也不说话。
时间越走越快,后来我便随父母居住,上学,离开了那被称作故乡的地方,也把两位老人留在了原地。此后我只有节假日能回去探望,我以为把他们留在了原地,也能留下他们原来的模样,可我每次回去,就能发现他们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一道,头上的雪又落了一层。奶奶忙里忙外,给我们烧火做饭。爷爷也很高兴,但他只是笑着不语,静静地看着远方来的客人。他的眼睛有问题,腿脚也不利落,走路都要借助拐杖。他总说:“来去躺到那床上去,管他是活是死。”他整天除了出来吃饭便是待在自己的房间,白天很少看到他了,但我却更能看透他的内心,他是在惧怕那无声消逝的时间。
几个月前,爷爷的脚开始红肿,起初是一个脚趾头,后来扩大到整只脚,镇上医院开的药不管用。爸爸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就商量着把爷爷送到县城医院去,可又担心爷爷年纪太大受不住这遥远的车程,便一拖再拖,只是用着土方洗脚。几天后,爷爷的脚开始腐烂、生蛆,洗脚时能看见细小的蛆往骨头钻。爷爷开始神志不清,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爷爷已经过了鲐背之年,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似乎也都接受了这即将到来的事实。这时我的耳边也听不到“去医院”之类的话了,大家都在静静等待,包括爷爷自己。
可那一天竟来得这样快。妈妈很平静地和我说:“收拾一下,你爷爷走了。”我的表情也很平静。书本上,电影里都有人走,但在我的身边还没有人真正离开过,死亡对我来说好像一直很遥远,遥远到我快忘了它的存在,可现在它竟真真实实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它不再是书本里那轻飘飘的字眼,当它跳进现实,竟是如此沉重!我怀着同样沉重的心情赶回家乡,去见一位同样在赶路的人,只是他的路到这就走完了。
我又回到了家乡,在家照料的奶奶和姑姑们都红了眼圈,来慰问的人似乎没有太大的惋惜,因为在他们看来,人能活到这个岁数是消受了福分的。按村里的习俗,高寿的老人要挑一个合适的吉日下葬。爷爷的遗体暂时用冰柜装着,摆在厅堂中央,香台上的烛火忽暗忽亮。我从大门进去,奶奶在旁边带着哭腔说:“你孙子来看你了!”我跪在冰柜前,看见上面还盖着爷爷生前用过的棉被,感觉他只是睡着了一样。奶奶指了指一旁的黄纸,示意我过去。烧纸时,我不停望向通往爷爷房间的那条长廊,那没有窗户,很暗,我在想在那长廊的尽头,那黑暗的尽头,会不会出现一个蹒跚的身影,又或是爷爷只是像平常一样待在房间听他的戏曲,不愿出来呢?黄纸点燃,火苗窜到我的手上,我回过神来,看着它怎样燃起又渐渐熄灭,最终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他很爱干净。”“他是有点迷信,窗户上常年挂着一把锯子。”像电影里那样,人们在谈论着他的曾经。而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会和小孩下象棋的和蔼老人,他是规矩教条的严厉老人,是我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大树枯萎,一阵不经意的风卷起落叶,不知是灰尘还是思念,朦胧了我的眼。它就像是生命的坐标,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过去,提醒这世界死亡的存在,远行的人看见它,或许会更加珍惜余下的路吧。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南昌大学学生 王宗宇(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