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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1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悟画记之六十三

米芾的游戏(一)

王秉良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12月12日   04 版)

    1958年,故宫博物院文博专家朱家溍从镇江乘船到江北,他后来追记道:“正是一个阴天的早上,在舟中看见满江白云弥漫,金焦诸山时隐时现,因为没有太阳,只觉得满眼是各种浓淡深浅不同的黑白颜色。还记得在四川山居时,每当月夜雾气初起,看朦胧中峰峦林麓,都能使人立刻联想到米家云山的境界”。

    无独有偶,400多年前的一天,书画家董其昌带着米元晖的《潇湘奇观图》,泛舟洞庭湖上,夕晖之中,一望空阔,只见“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戏也”。于是把画卷展开,和眼前景物对照着欣赏,忍不住激赏之情,挥笔题跋道:“今日舟行洞庭湖中,正是潇湘奇境,辄出展观,觉情景俱胜也”。

    “米家墨戏”或者说“米家云山”“米点山水”,是米芾和他的儿子米友仁(字元晖)独创的山水画样式。

    很少有人像米芾这样,作品没有流传下来,但江湖上都是他的传说。后来的人,一旦运用他的画法风格,就会被人一眼看出来——“哦,这是学的米家山水!”

    一个“戏”字,道出了米芾的创作态度。他的一生,也总像是在游戏,像孩童一样,保持着烂漫天真,保持着率性自然。他在游戏中沉迷,不管别人的讥嘲戏谑,在游戏中释放出天性和灵感,横涂竖抹,八面出锋,点点晕染,妙境迭出,把书画玩得生趣盎然。

    游戏,原本就蕴含着艺术的雏形。一把扫帚,就可以当马骑。把两根柳条顶在头顶,小孩子就觉得自己是头插雉尾、威风凛凛的穆桂英了。游戏中,孩子创造了一个情境,让简单的事物都成了活跃的生灵,他们可以沉浸在有趣的想象世界里,专注而忘情。也不需要别人来欣赏,自得其乐,真趣无穷。

    米芾在艺术创造上的游戏,不是无所依傍的随意涂画,而是打破成规的个性解放。他见识多、眼界广,在书画艺术的圣山上,点检百代群英,吸纳各家英华,却不受他们的羁縻,开辟出自己的新境界。

    山水画从初唐的大小李将军到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再到范宽、李成、郭熙等人,基本上都是对自然界山水的精细刻画,或展现其雄伟峭拔,或渲染其精工富丽。画家们创造了斧劈皴、披麻皴、云头皴、牛毛皴等多种皴法,综合运用,三矾九染,惨淡经营。而到了米芾这里,拿起笔来,调和清水,或浓或淡,用一个个横点来点染云山草树。他的这些点,被称作“落茄点”或“米点皴”,就是横着的、用笔肚在纸上点出的椭圆墨痕。正所谓“无招胜有招”,米芾的点,就是他获得自由的工具。好比小孩子抄起一把扫帚,就拿它当了骏马,就可以追风叱电、纵横八极。干的湿的,枯的燥的,晕来染去;大的小的,细的粗的,点来点去。脱离了具体实相,涵化了天地元气,点染出万物生机,点染出江南烟景。

    他还只用宣纸来作画,从不用丝绢,不施胶矾,就是要让水墨更能自然地晕染开,产生不可捉摸的鸿蒙之趣。有时候,一杆笔还不足以画出心中的山水,他就用嚼烂了的甘蔗渣、揉成一团的破纸、干枯的荷叶梗,拿来蘸了墨玩他的墨戏。

    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中说:“米南宫多游江湖,每卜居必择山水明秀,松柏茂郁处。其初不能作画,以目所见,日渐模仿之,遂得天趣。”江南多雨,空气湿度大,目之所见,常常是云气蒸腾,恍兮惚兮,山形缥缈,混沌空濛。烟云和水气,模糊了山水的实相,米芾用不具象的点代替了具象的线,以混沌的形抒写淡远超然的心境,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妙。米友仁写道,“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这恐怕也是得自米芾的心传吧?

    米芾的“墨戏”,从自然写实转向自我写意,从反映客观物象上升到主观艺术创造。所以董其昌说:“唐人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又一变耳。”又说:“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好游戏的米芾,拿自己的名字也做起了游戏。

    他不认亲祖宗,拉来古人做起了祖宗。《宋史》记载,米芾的先祖米信是奚族人,本是契丹大将,五代后周时期归顺了周世宗,做过御林军头领,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老部下,“米信”的名字还是赵匡胤给他改的。按说米信也是开国时有名的将军,米芾却对这个祖宗刻意隐瞒,可能是因为在当时被视为“夷狄”很难堪吧。米芾说,他的“米”姓源于春秋战国时楚国王室的“芈”姓,也就是说自己是王室子孙,这样说就高大上起来。他的原名是“米黻”,41岁时,他把“芈”字下面的一横向下弯曲,就变成了“芾”,所以“芈”也就是“米”,“芈”也就是“芾”。

    米芾的母亲阎氏,曾是神宗皇帝的乳母。因为是和皇帝吃一个奶长大的,神宗即位后,就“恩荫”他当了秘书省校字郎。之后,他“历知雍丘、涟水军太常博士,知无为军,召为书学博士”,都是些小官闲差。

    米芾因为不是科举出身,靠着老妈的关系得了官,所以被人讥讽为出身“冗浊”,这也是米芾心里挥之不去的隐痛。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记载,公元1100年,润州甘露寺遭遇火灾,寺内建筑大都焚毁,只有米芾建的庵堂和李卫公塔(纪念唐初名将李靖的塔)幸免,米芾感到很幸运,一向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夸饰“我很棒”的他,就写诗记录这件事,其中有句“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轻薄的人在题诗的“公”字下添“爷”字、“老”字下添“娘”字,就成了“神护卫公爷塔,天留米老娘庵。”大家都知道,“米老娘”触犯了米芾的避讳,米芾看见了,气得跳着脚大骂。有人就又在“塔”下加“飒”“庵”下加“糟”,又成了“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塔飒”是唐宋时俗语,是萎靡的意思;“庵糟”就是“肮脏”,都是在讽刺米芾出身的“浊”,把米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虽然被人讥讽为“浊”,他却有着深度洁癖。身旁总有脸盆,随时洗手洗脸,还不和别人用同一个饮食盥洗的器具。他又让人用银方斛舀了水倒着给他洗手,又怕毛巾不干净,就用两只手互相拍打自然风干。有一次上朝时,他的朝靴被人蹭了一下,回到家后,就让仆人把靴子搓洗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没洗干净,最后靴子被洗破了洞,也没法再穿了。

    他类似的笑话很多,连选女婿都是因为名字听着特别“清洁”就直接定下了。《耆旧续闻》载:“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

    米芾曾介绍别人欣赏他书画藏品时的程序:需要并排摆两张书案,客人站在书案一边,米芾站在对面亲自为他展画,“客曰展,某展;客曰卷,某卷”。这样的状态,好像客人是贵人,自己是仆从一样了。其实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是因为对别人不放心,怕弄脏弄坏了自己的宝贝而已。

    一次,米芾得到了一方好砚,就请好友周穜来欣赏。周穜在盆里洗了两次手,作出不敢玷污的敬重态度。米芾拿出砚台来,周穜一边赞叹一边说:“真是珍品,不知道是不是发墨?”米芾就让人取水过来。水还没到,周穜就往砚池里吐了一口唾沫研起墨来。米芾气得脸都青了,叫道:“你这人怎么先恭后倨啊?砚台脏了,不能再用了。”气哼哼地让周穜把这块自己当成“非世间物,殆天地秘藏”的宝砚拿走了。他不知道,这是周穜故意耍他的。

    但是,他也有忘了脏的时候。有一次,宋徽宗召米芾到自己的皇家园林艮岳内,在大屏风上写字。徽宗让他使用自己得意的端砚,米芾看到眼睛里就拔不出来了。写完以后,米芾捧着端砚“扑通”一声就跪地上了,觍着脸说:“此砚经臣濡染,不堪复以进。”徽宗虽然也舍不得,但面对这样的颠子也很无奈,就挥挥手,“拿走吧”。米芾喜滋滋地抱着砚就跑,那情景真是活灵活现诠释了什么叫“屁颠儿屁颠儿地”,砚里的余墨把他的袍袖都沾染得一团黑,他也浑然不觉。宋徽宗看着他的背影说:“‘颠’名不虚得也!”

    脏的是别人,不是自己。脏的是人身,墨很黑,但并不脏。在米芾心中,字和画、砚和墨都是圣洁的,是容不得凡俗染指的。

    从大宋初年开始,他家世代为官,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虽然别人说他靠了老娘才有个出身,嫌弃他、冒犯他,但他有自己的高傲,在自己认为最神圣的艺术领域,他自视极高,傲视古今,觉得自己是圣洁殿堂里的仙品,出尘绝俗,容不得一点污垢。

    他笔下的云山墨戏,用破纸枯荷、嚼碎的甘蔗渣来画,好像和他的深度洁癖相矛盾,这些材料不脏吗?是的,不脏,靠这些突破性的工具,才能把那种参差、淋漓的感觉呈现在纸上,才能更好地表现他心中的灵境。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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