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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0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一次夜行(小说)

邱丽娜(27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1月09日   07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伊始

    做事磨蹭是个坏习惯。

    人家老早就发了消息过来说早一点到才有饭吃,偏偏这一下午的时间就要看完了手上的书,开灯之前就能看完,合上书之后又为着这故事伏案哭泣。火炉上的水壶烧得滋滋响,直到窗户出了响动,一只乌鸦就停在窗沿那儿照它自己的想法啄着窗玻璃。我盯了它一会儿,屋内黑将下来了,于是赶紧出了门。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走得飞快,但没多久还是打开了手电,田埂路一不当心是要栽跟头的。

    这二里路我走了数不清的次数,却是从没在夜里独行过,四下静得出奇,禽畜人烟全都不见。我只顾走路,手电的光亮形成清晰的边界。光圈里的路是确定的,我努力压住对边界外的想象和心底隐隐的不安——恐惧有时候是摧毁性的,尤其是在走夜路时恐惧。我没有忍受黑暗太久,我亲眼看见这边界重新模糊,而我的行程才至一半,东方开始渐橙,很快羽绒服里就蒸出了热气,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村口那棵歪脖子树的生长环境极其恶劣,村里街上无论做什么事都兴在它的落脚处放鞭炮。垃圾和鞭炮纸将它的脚一层层埋住,旁边住家的生活废水和满街飞扬的尘土又一层层将它糊住,我猜想它曾经有一个漂亮、健康的主干,不过被砍了,只斜斜长着一条树叶稀疏的枝干,它被砍过的伤口有一个人造树洞。我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人,他正望着那个树洞。

    “你好。”他闻声转头,我们还隔着十几米,他给我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好像同他招呼的是他的末日,拔腿就跑。

    轰炸

    他那种跑法,是跑过成百上千次、熟练地跑,不回头不作声,靠哪个边拐哪个弯儿都是想好了的。“请问——嘿——你啊。”才跑开几百米我就放弃了,不得不脱下羽绒服,停在路边的树荫下,无比渴望一阵大风吹来。树荫下遍地饱满的婆婆纳,只是有一些我没见过的颜色。再往下,路同往上一样弯弯扭扭,地势草木也差别不大,但是往下,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已经跑进了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那个人像一个影子,不见了。

    婚礼在上面的路。我跟着那个声音往下走,那是云层里低沉的飞机的轰鸣,可现在日在盛头,这响劲应该抬头就能望见,我什么也没望见。时间还是不对,也就一里路,走到了15:55,电跑得飞快,喉咙干得发痒。

    稠月

    我该庆幸,那样热的一段路我也没扔了羽绒服蹬掉皮鞋,虽做了二里路就会把天走黑的心理准备,这一抹黑我是再想前行也没有胆量。夜里气温突降,却也干燥无风,我忙沿着有岩壁的一侧小跑,手机的电是不能再消耗了,瞪着眼反复检查那处“天然庇护所”——一个小弯道,公路和岩壁各退了半步形成一处浅坑,岩壁往上又斜斜突出半步至一米一二的高度。我怕虫子,也怕周遭的不测,但还是打定主意靠进去了。坐定后我仍是瞪着眼警戒四方,直到月亮忽地照下来,我对看月亮的盈缺没有把握,日历没有到月半无疑,如果日历现在还作数的话,那这轮月如此圆整敞亮,就一定是某种异象。我对异象无从追究,只见它把眼前4米宽路和底下的乡野照得敞亮清楚,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没有。

    云依

    黑夜迅速翻了过去,简直比白天的时间走得还快,但这不是准确的说法,我已经不能判断它究竟是怎么个快法了。头一夜我没睡,月亮就着面前一棵老树参照,是每分钟大概3.3厘米的走速,后来我仍旧对表观察日头,表也不走了。白天那样不停歇的走法,晚上就不够睡的,每日好像轻飘飘地过着。

    一个人的路程思绪就不必控制,不必做任何计划,并且也无任何已知的威胁,我不用成天琢磨如何才能得以生存,我只需要继续走下去。起初我可以尽情地欣赏途经的风景,我出发前,松树已经黄落,现在它们又绿意盎然了,似乎所有的绿色都在疯长,在太阳的照耀下,万物熠熠生辉,我还看见一处水库,水面上的睡莲都开了,开得像梵高的油画里那样动人。而当你陷入某些思绪,也不容易控制,比如孤独,和对孤独的恐惧。我的潜意识总在寻找路途和记忆里的共通点,总在希望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阵风、一棵树、一朵云,都能唤起我的希望,使我欢欣一阵,当我注意到这个意识时,却也清醒地发现那些共通点不过是我的臆想,空气中的花草和泥土的芳香不是只有家在的那个村子才有,山林诉说的风声全都一样。

    大裂

    太阳格外毒辣的那天,我遇到了爷爷。他穿得过分厚了,在我前边20米,杵着拐,是那种架住一只胳膊的拐,正从田埂路走上我走了这许多天的公路。我心里打着鼓,但我不怕他,无论如何是要去问的。“爷爷”,他睃了我一眼,“你这是要去哪儿?”他好像没有听见,走了几步,又原地踩了个左右左,居然取了拐,打横,拿着拐走了。

    我跟着他走了一会儿。“你的工作怎么样?”

    我赶忙揩着眼泪,没有看他,“问题不大,我现在不担心工作了。”

    “你爸爸有没有使你为难?”

    “没有。我们不常联系。”

    “你应该多吃点饭,瘦得皮包骨,风都要吹倒——”我呜呜地哭起来,他没继续说了。

    走着走着他也脱下了厚棉衣,看了我一眼,“衣服带着是对的。”又说,“你想不想喝井水?”我惊讶地望着他,“你小时候我带你喝过的那口井,你说井水甜,你还记得吗?”

    “想喝,但是又不在这里。”

    “就在这里,翻过那个田埂,就在那下面。”他手指的方向是一个山包,树没剩下几棵,有许多错落的农田,不知道我们要翻越的是哪道田埂。

    小时候他常带我爬山,他总能找到城市边缘的山林,周末天刚亮就赶我起床去爬山,可爬山对小小年纪的我是太累了。爷爷并不是对每一座山林都熟悉,但他是个探险家,他总笃定地对我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然后我们就走了许许多多艰难的路。他说的那口井,是8岁那年的暑假,我们回老家吃酒,他坚持要带我去看他小时候常去看的一条大河,大河被他描述得实在有趣,爷爷很清楚怎么使我对一件事感兴趣。那回我们走了一整天的路,他一直对口渴的我说,“前面,就在前面就有一口井,再走一会儿就到。”我们真的找到了井,可是那条大河变成了小溪,溪里有好多小鱼和螃蟹,周围全是鹅卵石,我很喜欢那条小溪。

    流火

    “这口井怎么会在这里?”果然,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快黑了,天上已出现星星点点,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像一盏灯那么亮,又像烛火,被风吹得一闪一闪。

    “一直在这里。”

    我们用手捧着喝。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捡鹅卵石吗?”

    “记得。”这是一个我们家里常讲的笑话。

    “你太喜欢那些石头,捡了满满一书包,我们还要赶那么远的路,你都坚持驮着石头。”

    “压狗石,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聊了很多往事,聊我小时候是多么倔强。我们仍旧在路上走着,困了就找个“庇护所”歇息,爷爷会捡来枝丫生一堆火。他有打火机,有他的短烟杆,烟杆在手里经年累月,都有了抛光打磨的质感,并且荷包里总有烤烟烟丝,还有一叠日历可以做裹烟纸,仔细些就能听到他咂烟嘴的声音。他坐在火堆前,火光燎烤着他的背影,一缕轻烟从他的头上斜斜地飘出来。天亮继续走。每日太阳当顶的时候,那个飞机低飞的轰鸣声就响了起来。

    有一日他忽然说,“你想不想吃8月瓜?”

    “想,可是现在有8月瓜吗?”

    “有啊。”这回竟没费多会儿工夫就找到了8月瓜树,我们用树枝打下来,每个衣袋里都装上,边走边吃。

    我又说起我第一次看见麦穗的时候,我问那是什么草,我在书本上看到过,但是忘记了那是叫什么草,说到这里我们也笑了好一阵。我在路上见着什么不认识的植物就问爷爷,像小时候那样,爷爷全都认识,并且知道它们会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也会聊看到的农作物,叫什么名儿、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怎么吃。

    青山连着青山,看上去柔软又踏实。

    星晓

    天上有一朵云,跟随着一片很大的云一起移动。

    “云移的速度加快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计算时间,时间没有意义。天气非常稳定,白天是温暖的,夜里虽然会冷,但是在火堆旁也受得住。环境也很统一,一样的山、一样的路和乡野。“爷爷,我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看到我像躲瘟疫似的,跑太快了,我没追得上。”

    “跑了就跑了吧。”

    “这一路上再也没看见过人,动物也没有,车也没有,你看天上,天上怎么会没有鸟呢。”

    “肯定有啊,只是现在没有。”

    我们照旧赶着没有目的的路,爷爷的话变得很少,路也走得慢了。我忽然发现,我并不想要那些东西。“没有也挺好的,希望不要遇到,我们老的老、弱的弱,要是碰上歹人,或者碰上猛兽,可怎么脱身。”

    “你净想那些浑事,没发生的事担心什么?”

    “我希望不要遇到。”

    “你怎么又杵上拐了?”

    他回头看我,高兴地指着路的尽头说,“那里有个隧道。”

    “我想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几百米开外出现了一个隧道,这没什么好惊喜的,在我们正走着的这条路的尽头,眼看这条路并无旁支,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最多能走到隧道口,明天再过隧道吧。”

    “你今天就过去,我们今天走得慢,没走多少路。”

    “可是又不赶时间,明天再过去也一样。”

    一条没有名字的隧道,洞口一片漆黑,可见的尽头没有一丝光亮,走近才发现,洞口旁是有别的路的,一条田埂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坳里。

    “你要过隧道那边去,我走田埂路。”

    “我才不走这个隧道,我也走田埂路。”

    “我给你做个火把。”他物色好一根结实的树枝,叫我折下来,然后看着他艰难地将棉衣紧紧裹扎在树枝的一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了,你知道的,你必须要去到隧道那边。”

    “隧道那边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

    虫鸣

    我们说好,他得等到听不见我喊他才走。我不知道走了多久,隧道是全黑的,火把只能照见20平方米的空间。路并不好走,有水坑,有堆积的石块,棉衣烧得太快了,这更使我焦急,前方仍然不见光亮。“爷爷?”我停住了脚步,隧道里的回声震得我心痛,我们说好我每走一百步就喊他,他会对着洞口应我,这次他没有应我,或许他听见了我,我却听不到他在应我。我只得加快了脚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恍惚间我回忆起12岁生日那个夏天。放学回家我没有钥匙,院子里有一把被日晒雨淋浆脱色的红木椅,院子周围有一拢翠竹和四五棵大树,椿树、柚子树、枇杷树,间隙种满了万年青。我往树荫里一坐,半仰躺着,地面亮堂堂的,背后是我们的鹅黄色的家,院子底下,田野绿的黄的一片,连着那把结实的椅子,成为我的巨大摇篮。我就像摇篮里的棉花,任微风穿过,想象着爷爷会带回来什么样的生日蛋糕。恍惚间我半梦半醒,在25楼的风声里,听到了大片虫鸣。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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