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放弃了城里安排好的工作,应了村委会的委托。我问起母亲缘由,她说,能饱经世故,也方便照看我。于是,家里便改成了村卫生室。
一天清晨,还没吃过早饭,母亲便穿上洗得崭新的白大褂,拿起扫帚,在日出之前,扫去门口的落叶。那时我年纪尚小,季节正值寒冬,北风呼啸,我在屋内刚睡醒却出了一身的热汗。家中堂屋不大,但能摆开4架柜子做药房,为了能方便地观察患者,木门都改成了玻璃材质。
母亲习惯性地转身,看到了我难受的神情,赶忙放下扫帚走来,右手指背抵于我的额头,左手触碰脸颊,她像是知道了些什么,走到药柜前,拽开一扇写着“桂枝”字样的抽斗,熟悉地抓出一把,放在秤上,见秤、砣平行,再倒入注水的砂锅。不一会儿,房间内散出一股中药香,只是这股药香里带着一股辛辣味。母亲将熬煮好的桂枝汤端到我身前,我慢慢服下,唇齿间却并没有辛辣感,肚子里暖乎乎的,便又舒适地躺回床上。
“桂枝性温,发散风寒。”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帮我盖上被子,她又拿起扫帚,在将要踏出门时,再次转身,对我关心地问道:“睿,你感觉好些了吗?”太阳缓缓攀过山头,一抹暖阳倾洒而下。房间内的温度逐渐升高,堂屋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些看病抓药的人,母亲一次次地伸出热情的手,忙里忙外,疲惫又充实——我想,那桂枝性温,自然也有它的坚韧。父亲在外工作的这些年,是母亲一人撑起了这小小的家庭,也承担起了村民的健康。
二
忙完一天的问诊,母亲坐在凳子上长舒口气,刚准备关门,村邻刘婶婶却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她说自己爱人在忙完农活后,右膝有些疼痛肿胀,现在躺在家中已经有些抬不动腿了。母亲听后背上斜挎包,即刻跟着刘婶婶前往她家中。我也跟紧母亲的步伐前去。
母亲走到刘叔叔的跟前,用一小枕垫住对方手腕,再用两指轻按对方脉搏。我站在母亲一旁,还不太懂“望闻问切”,只是担心起她的身体来,忙碌了一天,在天色将暗之时,又上门诊病——汗珠从母亲的额头上流淌而下,但她却并没有在意。仔细地看了对方的舌苔后,母亲说道:“没什么大事,干活劳累,扎针就好了。”说罢,母亲卷起袖口,在一木制方盒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棉球消毒,左手持针,即便操劳,但母亲的眼神中仍有一份专注。不一会儿,如发丝般的数根银针,精准地扎在刘叔叔肿胀的膝盖周围。
针灸完了,便要外敷。母亲将碾磨好的中药,敷在肿胀处,这外敷的中药,主要以红花为主,是母亲治外患的秘方。“过几天再活动看看吧。”母亲抬起袖角,抹去额头的汗珠说道。
刘叔叔感觉比刚才好了许多,腿也没有那么肿胀了,刘婶婶也开心地笑起来,只是当她拿出褶皱的钱包时却面露难色。
“就先欠着吧。”母亲友善地看向刘婶婶,心平气和地说。
回到家中时间已经不早,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发出疑问,为什么从不收钱呢?“人家干活也不容易,像咱一样,咱们得帮助对方呀。”母亲的这番回答,带给我很大的感触。
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大地。突然下起的雨增添了些许寒凉,却也清新了空气,带走了一天的尘埃。母亲深邃的眼眸,朝外面望去,仿佛在注视这场滋润万物的雨。我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母亲那执着的信念和高尚的品行,我觉得母亲就像眼前这清澈的雨水,就如雨水中一朵热情的红花。
三
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刻板严肃的医生。一天问诊,来了这样一位患者,他脸色疲惫,眼睛深陷,一副难过痛苦的样子,他不说话,只是用一侧的手捂着耳朵。这时找母亲看病的人很多,母亲正忙着给之前的患者复诊,她看到对方难受的神情,便取下听诊器,决定先给他看看。
母亲让这位看似只有20岁出头青年稳当地坐下后,便轻闭双眼,触碰脉搏,从容地感受着脉象。听完对方讲述后,母亲紧皱眉头,轻叹了口气,清明的目光看向这位年轻的患者。
“神经性的。”母亲说完,青年竟低着头哭了起来。
“但也不是代表不能治,需要足够的耐心。”母亲开始安慰起对方,告诉对方一定要有信心,调整好心态,相信医生,也要相信自己。这样才有利于康复。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青年得了难治愈的神经性耳鸣,或许,其他的医生都不愿接手这种疾病,但这位青年,却将自己耳朵的健康,交付给了一名乡村医生——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母亲看病认知细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母亲的菩萨心肠。
配药,称药,浸药,柴垛上架起砂锅,数味中药倒入锅内,再配上先熬好的磁石。点燃火苗。“磁石,性寒,平肝潜阳,聪耳明目。”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扇动扇子,火苗随风升腾。那天,我悄悄地问起母亲,这种病好治吗?母亲摇了摇头。那为何还要治?母亲没有回答。仍在用扇子煽动着火苗。
一间堂屋,一间房,一件白大褂缝了又补。台阶、桌面、药品柜,两张床铺打扫得干净如初……忙完一切的母亲坐在凳子上,夕阳洒落的余晖铺满了母亲的白发。母亲的一天,总会有朝晖和晚霞相伴。久居乡村,并未让母亲与繁世隔断,反倒因为她的热情,簇拥着繁世不息的生命。母亲转过身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她就像那磁石。纯粹,质朴,尽责。
四
光阴似箭。门前枝叶展露新绿,屋外红花似锦嫣红。家里经过村镇协助改良,扩建了堂屋,多盖了4间卧室,设施也再次翻新。一天清晨,窗外红日初升,我望着墙面挂满的锦旗,一抹暖阳倾洒在桌面的相册上,我用指尖轻触照片里逝去的红尘,哽咽的泪水像是缠住了舌根。我起身拿起扫帚,扫去门口落叶,突然想起刚才的药方少放了一味药,正是当归。想起,上次抓药的刘伯伯已过了一星期,应当是今天再来复诊,想罢,想罢……
只是盼望一名乡村医生归来,却再也盼不到一次转身。
责任编辑:谢宛霏
魏泽睿(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