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思念老宅旁的一丛竹林。
竹子们伴着一坡沃土而生,阴凉几辈人的夏天,也抚慰了男女老少的口舌。
夏日午后,那番带着燥意的风,老爱穿行于竹子间的罅隙,尽管她的棱角会被尽数抚平。竹林下,摇椅上躺着的三两小儿会半睁开眼睛,追随散入竹间的日光,去细数竹叶的每一道纹理。数到忘记数目时,他们就任由举在头顶的蒲扇缓缓落下,视线被遮蔽,耳朵会更清晰地听见风的细语。来年春日,雨后春笋在竹下窜头。与其说人会被春日花香夺了心魂,倒不如说是从厨房漫溢出的笋香更激起人的馋虫。那种笋的味道是绵长的,初入口时多觉清香,细嚼几下便能感受到被藏起的甘甜。他们不妖艳媚俗,不待人采撷。你愈深入,愈能发觉蕴藏于内的厚大。
他们活在自然的供养里,被丢失在我们一家离开老宅的那个秋天。
这方水土大抵是偏爱他们的。据说老宅周围的作物死了不少,但他们却从不曾倒下。老宅的邻居有时会兴起掰下几颗笋,寄给我们。母亲总会乐呵呵地拿出平素不用的铁锅,翻炒一番——她总说老铁锅才能炒出好笋的味道。学校里也有竹子,只是他们太过孱弱。我总爱把这些纤细的竹和记忆里的竹比个千八百遍,然后越发想念起老宅的竹来。但人总归已经离开老宅和伴着老宅的他们,心殇万分也只得如过眼云烟散去,在某些时刻再次袭上心头。
我身在钢筋竹林里,被迷乱在我们一家离开老宅后的春夏秋冬。
老宅的人们爱早早关上门,然后一家子围坐夜话。夜阑人静,邻家的欢声渐散,我们也就形成默契,不再惊扰。喜静的合拢门窗,爱听竹林低吟的自是不闭窗扉,然后各自陷入沉沉的夜。一早,鸡鸣报晓不会太过准时,但从未迟到早退。长辈爱早起,他们总唱首老歌,吆喝一两声,这时,不爱早起的小孩也无法再贪恋梦乡。而钢筋水泥筑起的竹林里最不缺脂粉刻意涂抹出的华丽。连成一片的灯振作起了人的夜兴,或者说,搅乱一池梦境。人们夜深仍不愿入睡,因为好似只有夜晚属于自己。如海的信息流总能抢占高地,睡眠成了一种昂贵的奢侈品。被戏称“能把人吓出心脏病”的雷达铃声取代了鸡鸣和家长的吆喝,还未睁眼,满头愁绪比世界的光亮来得更早。
人们看似更加光鲜,可精神是否变得更加贫瘠?时间的流速被加快,连安安静静地休憩都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乌托邦。城市帮助我们塑造出的美丽,是由内而外的精神映射,还是疲惫精神下的难言之隐?太难寻觅到一个视同真理的答案。
老宅的竹林四季常青,落叶也只一簇。他有自己的智慧,在长夜里守着静谧,在缄默里藏着伟绩。我身心疲惫时总会设想,我若还在他们身旁该会怎样。这没有答案的命题,会掸去我一肩的尘灰,催促我走入城市里的绿地。此刻,也便不再力竭着追逐一个遥遥的目标,而为自己建造起一个舒适圈。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恐怕也莫过于此。
于是,我追忆那片竹林。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四川外国语大学附属外国语学校学生 张勇强(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