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因病昏迷后,外婆眼里忽然不再有别人了。而她已经84岁了。她唯一的儿子一夜之间成了有生之年不一定能再见的人。“为什么又回你妈家?要不是你妈心里只有她的好儿子,凭你的成绩,还不能上最好的高中?她还会为了省点钱让你进纺织学校,最后进工厂上班?”
我爸妈相继念同一所初中。我爸是市中考状元,而我妈的分数比他还高。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我妈推开我的房门,通知我明天去外婆家。“要是你硕士毕业留在香港工作,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去看外婆了。”她补充说,“你外婆说她想你了。”
这倒是不同寻常。以往,即便我过年不回外婆家,外婆也鲜少有所反应。十一二岁以前,我对回外婆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见。外婆家在农村,但无论是同一群小孩围在树底下,抢着用棉鞋碾碎青黑湿润的山核桃,还是坐黄牛拉的木板车,看两瓣牛屁股之间掉出手臂粗的牛粪,都是别具趣味的。后来去外婆家逐渐成了折磨。我发现曾经没留意的旱厕竟是如此臭气熏天,而且紧挨着猪圈,让我疑心这些杂食性家畜吃进过某些脏污可鄙的成分。我更愿意去奶奶家,借口说因为那里更近,实则因为奶奶家的厕所贴了瓷砖,还有自动冲水马桶。
一年春节,我在外婆家住。把包放在炕上之前,我先用塑料小扫帚扫落了几只残缺的死苍蝇。在外婆家吃饭也是大问题。棕色或墨绿的山野菜炒得干巴巴的,味如嚼蜡或是泛着一股诡异的苦,像变质的锅底油。罩着一层廉价塑料布的餐桌上,还有称为炸“蚕蛹”的东西,就是蚕的茧。在菜市场买蚕蛹的时候,能看见里头的虫子不时蠕动。
“我不吃草和虫子。”说完我就回屋躺着了。晚上,我妈给我一袋小面包,说这是外婆去村里唯一的超市给我买的。我接过灰蒙蒙的包装袋,翻到背面去看保质期。“我不信。”我边狼吞虎咽边说,“她才不会呢,是你给我买的。”我妈说:“你非得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去外婆家要开3个小时车,上两次高速,所以我们总是一大早出发。以前一旦上车,我就在后座上倒头就睡。但这次是我飞往香港前最后一次去看外婆。我特意完整地化了妆,还戴了副蓝色的隐形眼镜。为了避免妆被蹭掉,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打瞌睡,可睡可不睡时,就听音乐、看视频保持清醒。
外婆家是几栋平房,加上一个院子。前院种着蔬菜,还有散养的家禽。外婆的脸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是个老太太。但变化是,这次她的后背向前折过去,完全呈一个直角,脖子和地面平行。外公仿佛有两个外婆高,手插在灰棉袄里。在家庭里,他是可有可无的人物。外婆比外公大3岁。他们直到结婚当天才见到对方,对彼此的了解,就像他们家长对媒人的了解一样少。
“外婆的后背怎么了?”我悄悄问妈妈。
“她直不起来。”我妈说。直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我爸妈打开车后备箱,帮外公把橙汁、冷冻猪肉、食用油搬进厨房。很快就到了开饭时间,大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不是一抠即破的塑料桌布,而是用胶带缠上的花桌布。大部分菜不是凉拌菜,就是已经放凉了。猪肘和草鱼被煮得稀烂,辨不出原本的轮廓。主食没有饺子,只有馒头。
饭桌上,外婆一直夸我是“漂亮的大姑娘”,还说他们村里人比不上。
我妈问外婆:“我哥的儿子在市里上学,我给他报个辅导班吧?我哥不在,能帮的我都帮点儿。”
“这能怪我孙子?”外婆说,“我们这小地方,教育落后,你看他两个姐姐,不也学习不好吗?”
“但你至少让你孙子上高中了啊,他姐姐现在连工作都找不着。要是你的两个孙女是男的呢?”我插嘴道。
“我对所有的孩子都一碗水端平。”外婆焦急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小孩怎么也不明白。”
在家里,我是个年轻而愤怒的“革命者”,身经百战且硕果累累。在我的推动下,我爸妈已经被迫认可了在笔记本上写小说不会危害青少年身心健康(主要指学习成绩)、我不想在旅游景区大门口比“V”字拍照时可以不拍(但全家合照还是要拍)。我的家庭算不上亲密,但我还是设法分辨出了一种近似家族文化的东西。你从来都不能说他们不爱你或者不够爱你,只是如果说他们的爱是绝对的,你就是在撒谎。你不得不承认,他们当然爱你,但同时他们也可能有更爱的人。他们基本上在乎你,但有些时候,他们更在乎别的东西。爱的优先级会依据不同的条件而变换。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意思,是手心手背被刺了都会痛,但痛的感觉依然不是一样的。
外婆家的那种午饭几分钟就能吃完,亲戚们围着残羹开始滔滔不绝地聊天。我去了隔壁房间玩手机,戴上耳机,他们说了什么一概没有听见。下午三点刚过,爸妈找到我,说回家。
“你姑娘不想在这住一宿。”我爸对我妈说。
“是你自己不想住吧。”我妈说。
我妈陪她父母喝了点白酒,所以我爸在驾驶座上。出发之前,得先在手机上设定导航,不然容易错过高速路口。
“赶紧设目的地!”我爸对我妈喊道,一涉及导航,他就很不耐烦,“住哪你都不记得?温馨花园!”他说的是我家小区的名字。
隔着一片低矮的蔬菜大棚,外婆和外公站在前院另一端。尽管是夏天,外婆仍戴着一顶毛线帽。她身上深蓝和紫色相间的老年装,是我们在商场花不到一百元买的。从远处看,外婆外公的脸是模糊的色块,像两朵长满皱纹、棕黄干瘪的小向日葵,一高一低,跟随我们行驶的轿车转动。
我看见他们向前迈了几步,很快就被车子甩下,于是他们停下了。
我妈隔着缓慢升起的车窗向他们挥挥手,然后,他们被墙挡住了。我盯着仪表盘,尽量睁大眼睛,防止突如其来的眼泪淌出来。这个世界上的事太复杂了,我怎么也不明白。
副驾驶位上的我妈,打开了音乐。
责任编辑:谢宛霏
香港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生 宋佳益(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