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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1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有风吹过离水镇(小说·下)

高星雨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8月13日   10 版)

    五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千西暂时填补了邵安的空缺,让这个麻将桌看起来四角齐全。小巷里吹来的风开始带着凉意,秋天的村庄多了几分萧瑟和静谧。这天下午,刘叔说自家山头上的青枣已经成熟,想让大家帮忙收一收。林千西很乐意,很快答应下来。他们一行4人骑着小三轮往山脚下去。林千西脚下的链条摩擦着车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她踩踏板的节奏,在乡间的小道上制造出一点生气。她穿过与小镇相连的小桥,经过一条条弯曲的小路。阳光越来越热烈,汗珠在她额头与脸颊上排列组合,偶尔发生位移。

    离水镇附近山上的枣又大又圆,到了季节“嘣嘣”地掉满山坡。大自然仔细裁剪过的叶子与富有韧性的枝丫在风里悠悠荡荡,佯装着要折断了又笑弯了腰肢。林千西在林子里掰下一根坚实的树枝,对着面前的枣树一顿猛打,枣子随着枝丫的晃动呼啦啦往下落。刘叔和王阿姨弯下腰,一边捡一边往背上的竹筐里扔,发出闷闷的“咚咚”声。树上偶尔落下的果实,巧的时候就会直接砸到头上,他们都笑着躲避。等他们捡满竹筐的时候,太阳已移到了西半边天空。如织的阳光打在光亮的枣皮上,每一个枣子都像一颗星星。

    大家都累了,坐在枣树下歇一歇。

    “往年的枣子都是烂在山上的,吃不完,又卖不掉。”万奶奶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从嘴里吐出一枚枣核。

    “家里没有孩子,自然吃不完,收枣子又费劲。瞧瞧,就这么几棵树,咱4个收了一下午。”王阿姨皱着眉头,阳光打在她的头顶,两鬓的白发格外醒目。

    刘叔在树下休憩,顺便将那条瘸腿放在石头上。他脸上的汗水泛着光,嘴唇周围长出来的胡子有黑有白,看起来已经有几天没刮了。父亲曾经告诉过林千西,少年时刘叔爬树的本领很高,再光滑的树干他也如履平地。他轻巧地递送着自己的四肢,游刃有余地爬上去,摘下成熟的果实,再抛给站在树下仰着头的父亲。如今林千西眼前的他,在林子里站成了一棵树,一棵崎岖的树,一棵被枯藤缠绕着的老树。

    “刘叔,儿子还没回来吗?”林千西轻声问。

    “没有……你看他,整天蔫头耷脑的。当兵呢,想回来探亲哪有那么容易。还是太远了……”说到“远”,王阿姨默默地停了下来。

    “穷人家的孩子出路少。如果能选,哪个父母能舍得啊……”万奶奶说。

    “要我说,孩子太有出息和太没出息都不好。我闺女倒是有出息,搁国外不回来了,一年也见不到一面。太没出息,回家啃老一样难过。要我说,还是西西这样好。”王阿姨笑吟吟地看向林千西。

    林千西笑着不语。她像许多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认真读书,毕业以后找了一份还算对口的工作,人生悠悠荡荡度过20余年,几乎没有意外地走到今天。老家虽在外地,但也不远,周末就可以回家和父母相聚。在编辑部的大楼里,林千西已经安然度过了5年,今年刚被调来了亭州。她性格内向,做事仔细,当一名图书编辑再合适不过。可是合适并不意味着热爱。她的人生如此平滑,一直滑到今天,没有任何波澜。但林千西期待着生活里的异动,来到离水镇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紧密相连,这是她在年轻的群体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正出神,王阿姨捡起一颗枣子扔了出去,刚好砸在刘叔背上。林千西随着枣子划出的轨迹望去,刘叔正在那边接电话,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开始和对方争吵。他被枣子砸得一愣,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对着电话吵,然后气急败坏地将破旧的手机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王阿姨见状,快步上前将手机捡了起来。“喂,大妹子,别哭别哭,我是你王姐……”

    刘叔坐在石头上,双腿自然下垂,竟也看不出哪条是瘸腿了。汗水沿着他的皱纹缓缓而下,从额头流到脸颊又钻进脖子里,刺激着他更深层的皮肤。他捡起脚边的一颗枣子,用手指搓了几下,一口咬下了半颗。发现是颗烂枣,他像老牛反刍一般将枣子吐了出来,手里的半颗也丢进了石头缝里。他的面庞被夕阳照亮,满脸愁容如同丰盈的湖水,两指之间的烟好像跟他有仇,他一口一口地猛吸着。万奶奶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捏下了他的烟头,放在脚底踩灭了。

    刘叔说自己的腿出不了远门,不方便赶车,满腔委屈的样子像个孩子。他浑浊的眼眶里,噙着一滴泪。此前在麻将桌上谈笑风生的刘叔,短时间内目睹了挚友的搬迁,如今儿子又迟迟不回,妻子在电话里的哭闹声,终于让他情绪崩溃。他无助地抚摸着石头旁的野草,一遍一遍地捋着枯黄又坚韧的草叶,干裂的指尖很快染上了草浆的颜色。林千西意识到,父亲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提到他遭遇意外跛脚这件事,似乎好的故事都从意外发生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待王阿姨将电话挂断,林千西早已明白其中的缘由。她说可以开车带刘叔夫妇去找儿子,刘叔的眼神复杂,有推辞的意思,但又有些心动。王阿姨和万奶奶也“凑热闹”说要一起去玩,这两只有力的推手,促使刘叔接受了林千西的提议。

    

    刘叔夫妇没有见到儿子。

    大门紧锁着,他们得到了儿子出任务的消息,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甚至更长。按刘叔的说法,儿子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可能是忽然接到任务就上交了手机,没有来得及给家里发消息。他们将带来的东西寄存在了传达室,然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转身离开。他俩走在一起,像是孩子们喜欢玩的两人三足游戏。刘叔的腿瘸得更明显了,他歪歪倒倒,走走停停,手扶在大腿上想帮着使上一些力。刘叔妻子一步三回头,好像再望一眼就能见到儿子的身影。她头上的白发很多,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一些。这个长期在工厂上班的女人,如同巨大机器里的一颗陈旧螺丝钉,每走一步都带着些许喘息。

    风吹起,仲秋时节的风似乎更冷了。这阵风从离水镇的小巷吹到了宁州郊区,也吹进了每个人的心里。王阿姨皱着眉头,凝视着车窗外的一块招牌,出神地想着心事。王阿姨往日里在麻将桌上叱咤风云,鲜少能见到她这般神情——就这么无比落寞地沉默着,好像要扎下根去,认真地开出一朵小花。或许她是羡慕刘叔夫妇的,宁州是一个可到达的地方,便称不上远方。或许她是遗憾的,她多么希望刘叔夫妇能够见到孩子,她在一旁便能共情这种欢喜,冲一冲内心的无限寂寥。

    万奶奶低着头,一颗一颗地剥着花生,一粒也没有吃。

    天边阴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林千西打开车窗,将手臂伸出窗外招呼他俩,催促他们快点上车。五个人再次聚到车里的时候,沉默一时间震耳欲聋,没有人出言打破僵局。大雨倾泻而下,这场大雨过后,人们就离冬天更近了。秋雨寒凉,路边的树上都落下不少叶子,落在了林千西的挡风玻璃上。硬币大小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宛若生命的一枚枚印章,每敲下一次都会留下印记。

    林千西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的车里能塞进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

    周五那天,清晨的阳光刚照进小巷不久,林千西就开车到达了离水镇。远处,几个黑漆漆的身影在村口的大树下向她招手。人坐得拥挤不说,刘叔夫妇给儿子带的酥糖、花生、柿子等也塞进了后备厢。此前,那天打的枣子林千西带走了不少,剩下的也全部塞进了后备厢。后备厢满满当当,大家只好将一些随身的包裹揣在怀里,老老少少就这么出发了。

    现在想来,后备厢成了一个具象的表达——来时满满当当,去时空空如也。

    “其实吧,我觉得见到了也就那样,反正迟早是要回来的。”刘叔坐在副驾驶,眼见雨小了一些,他点了一根烟,将手伸到了窗外。他拿着烟的手一直放在窗外,烟灰凝结在一起也没有凋落的意思,右边胳膊已经被雨水打湿,手却没有缩回来。

    “烟又不抽,你点它干什么。浪费了。”刘叔妻子说。

    “点的就是个感觉,不一定要抽。”刘叔辩解道。

    七

    林千西感到很奇怪。已经入冬了,地里无事可忙,按理说正是打麻将的好时候,可是这个周末她的手机从未响起。她打电话给刘叔,无人接听,她只好再打电话给王阿姨。王阿姨说他老婆病了,从宁州回来没几天就开始难受。林千西心里一咯噔,有些慌了神。可能是感觉到林千西的情绪,她又说不是什么大病,是急性肠胃炎。

    “病倒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工作怕是要丢掉了。”王阿姨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似乎低沉了一些。

    “嗯?”

    “他老婆在厂里上班,谁不想要年轻力壮的?她这一病好多天,连续请假,厂里怕是要找理由把她开掉了。你说,这麻绳是不是尽挑细处断,老刘又没有工作,他成日里还说存钱给儿子娶老婆……如今又入冬了,可……”王阿姨平日里说话又快又敞亮,这几句话却说得吞吞吐吐。

    林千西无言以对。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所看到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都在以一个相当具象的方式展现在她的眼前。原来人生的苦难,不必大起大落,细碎的小事也能让人受尽折磨。就像满地都是散落的芝麻,一粒粒捡起来足以令人抓狂。命运如同多米诺骨牌,不知从何处开始倒塌,也不知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这是林千西年轻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当她拎着东西走进刘叔的院门,撞上的是他错愕的眼神。

    小院里百花凋零,只有几株细竹倔强地挺立在墙角。刘叔坐在台阶上,巷子里的风灌进来时,他如同一张腐朽的旧报纸,吹弹可破。他静默着,头发和胡子都没有理,身上的旧毛衣磨已经褪色,袖口和衣领磨损得厉害。见林千西进来,他一脚踩灭了刚吸了一口的烟。

    在屋里,林千西看见了不新鲜的饭菜。刘叔说饭菜是王阿姨和万奶奶轮流送的,今天的还没有送来。床上的病人突然大口吐了起来,刘叔迅速拿过来垃圾桶还是没能避免弄脏床单。房间里充斥着酸臭味,刘叔妻子像冬天缸子里腐烂的咸菜,病痛预示着菌群的混乱。林千西不知所措:“快走,快,我们去医院,我车在外面。”刘叔在床前弯下了腰,林千西扶着刘叔妻子,让她趴在了他的背上。刘叔试图站起来,瘸腿使不上劲,身体往前一倾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慌乱之下林千西只扶住了刘叔妻子,刘叔粘在地上,挣扎了好几次才爬起来。我来背吧,林千西将刘叔妻子的双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憋了一股气终于站起来了。还好,这是个瘦弱的女人,林千西背得动。

    车停在医院门口,林千西背着人快步向前走。刘叔跟在她身后,焦灼的神情与缓慢的步调充满了矛盾,他汗流浃背,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几分钟后,护士招呼他进去,说病人已经在打点滴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他看了林千西一眼,林千西没有和他一起进去。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透过半开的病房门看见刘叔和他妻子的侧脸。瘦削苍白的脸和沧桑黝黑的脸交错在一起,成为一幅抽象画,又像水面上模糊不清的倒影。刘叔帮妻子盖好被子,又抬头看了看药瓶,拖着瘸腿出来了。他说想回家拿一些东西,林千西说她去拿。他没有推辞,转身点了一支烟,喃喃道,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临走时,林千西说:“叔,你还是少抽点烟吧。”

    刘叔举起自己的袖管,闻了闻,沧桑的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有味儿是吧?我知道你们城里娃讲究,我以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保重身体。”林千西打断了他的话。

    他没有再说什么,举起手机给她看,那是村委会招聘保洁员的信息。他拍拍自己的胸脯,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这个表情林千西很熟悉,刘叔每次要自摸之前都会这么笑。

    天空飘下几粒雪。这是今年亭州的第一场雪。

    林千西离开后,刘叔又点了一支烟。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和白发融为一体。风又起了,此时他是一本被翻烂的书,风吹到哪一页,就读哪一页。

    责任编辑:曹竞 范雪 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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