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故乡都江堰,我就会想起在很多年前的夏末秋初,和爷爷去捡拾干透的树叶和枝丫来生火做饭的情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朴林里,厚朴树独有的清香沁人心脾,一点点化开酷暑给人心积压的烦闷。这种树木的叶儿,貌若《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大小正合适用来做人的扇子。此时的落叶,干后褪成褐黄色蜷曲起来,灶下生火时一点就着。
腐烂的小型动物尸体、被雨水泡烂的树木、不知进退只晓得野蛮生长的杂草……落叶把它们一齐遮蔽,如同绷带暂时看护伤口的不堪。人走在上面,会听见林地嘎吱嘎吱地喊疼。直到冬天,湿热的空气凝固成寒冰,山上的动植物不再因生命的欲望互相侵夺,土地的伤口才算愈合。
我、爷爷还有厚朴树们担任着土地的护士,定期为它拆换绷带。秋季的岁月对于那年的我而言是句漫长的谜语,头一回把干叶拾得干干净净,却只消几天,林间的厚朴叶就又堆成了座小山。成熟的秋不再似青春期的夏动不动哭泣,它习惯把万里无云的晴挂在天空。落下的厚朴叶便很快被晒得干脆,爷爷就牵着我的手,从阳光倾泻的柏油路步入厚朴林投下的一片阴影中,把落叶装满背篼背回家,倒进囤柴的地方,然后爷爷又背上空背篼返回来继续捡。平时灶下生火,这厚朴叶必不可少,所以囤落叶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满。可爷爷忧心冬天会遇见一连好几天的纷扬大雪,是见不得它不满的。
于是循环往复,拾落叶成为横贯整个秋的劳动。
我当时毕竟是个小孩,并不懂得在秋天抓紧时间囤积这些干燥的落叶,对于大山里的凛冬到底有怎样重要的意义。总是一边捡,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寻找附近有趣的玩意和美丽的风景。若是看见了,索性把厚朴叶一丢,拍拍双手,玩儿去了。
“别走得太远,那头有蛇。”爷爷看见了,并不责备,而是快步走到我的面前,语气和缓地说道:“你爸妈上山做活路去了,我得捡厚朴叶捆柴准备过冬,把你一个人留屋头看电视,我不放心。我给你说几个附近安全又好耍的地方,你就在里头玩儿。等要回家时我叫你,你就跟着我回来。”
来不及回头,我一边大声说好,一边飞速奔向目的地。
仰望,云彩千变万化;俯视,是蚂蚁以草为树的缩小版世界。要怎样才能算是览尽这里的风景呢?这里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拥有一望无际的山林,每个清晨与日暮,每处肆意生长的阳光和猝不及防的雨落,明明是同样的地点,景色却总不相同。仿佛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喜怒哀乐,那是不为人所知的热闹。
今日拾起一片千疮百孔的黄叶儿,阳光透过它的创伤映在我的脸上。如果将它归还于大地,明天就再不会相遇。一棵树所拥有的树叶,就像人类于时间长河里泛起的阵阵念头。存活片刻,新陈代谢。所以我说,树叶一定是大地的绷带。这不断升起又破灭的念头是无数世界可能性的重叠,唯有它们才具备心灵疗愈的能量。
人生多像拾起的落叶。五彩斑斓、形状迥异的叶子平铺在污垢之上。少有人选择拾起光滑翠绿的桂树叶子,人们专爱挑选那些拥有缺口,因而形状与别叶不同的残废叶片,或者被岁月颜料泼成乱七八糟的红点、黄点交杂的老叶子。
无论你以哪种眼光看待它,时间一到,终究要把它放下,归还给生它养它的土地。我们只是恰巧拾起它,成为陪伴彼此在天地间走一程的旅客,仅此而已。
我从不觉得是土地埋葬并消解了人类,相反,它是在小心收藏这一片片轰轰烈烈的人生。等待下一个受伤的生命张开双臂,绝望地拥抱大地时,每一面世界的可能,都将赠予他一份温暖的礼物。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四川都江堰市青城山高级中学学生 代育薷(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