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立秋被酷热的天气略过,近来忽降的雨水却有了些许秋天的寒意。上一秒我似乎还在春节的喜庆里徜徉,转瞬已是萧瑟的秋天了,我内心升起小小的期待——再过上一些日子,等日月滚动,等大地满白,等到一场略显喧嚣的寒冬,我便能回到故乡稍稍顿足。
我的家乡地处中原,拥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每到寒冬降临,平原上便长出了满满的新绿——那是耕地上的麦苗。
坐在秋天的门槛上听深秋的雨水,我忽然有了一些回忆。
那是北方的寒冬,记忆里,风萧萧之中河面结了薄薄的寒冰,偶尔会有一场澎湃的大雪,给大地以素裹的银装。道路上、乡村里的行道树已落光了树叶,只剩瘦骨嶙峋的苍白枝干。但此刻翠绿的麦苗刚刚从黄色的土地中探头,像是萧瑟寒冬之中孕育生出春天的希望。
小时候最为期待的,便是寒假里回到家乡,能够感受一连串春节期间的吃喝玩乐。后来长大了,回到家乡之前激切的情感达到顶峰,真正踏足在家乡的土地时,总是感觉到夹杂熟悉之中的陌生。
2024年的春节前夕,我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它变了样子——村道变宽了些,村里许多人家盖起了幢幢高大的楼房。忽然没来由地想到赵雷《故乡》中的歌词,“我的家乡,越来越年轻,就像一件俗气的衣裳……”我噗嗤一笑,我古老而陌生的家乡,也越来越年轻了。
推开上了岁数的小屋的门,扑面而来的是积攒一年的陈旧腐朽味道。屋子里的物品大多落了薄薄的灰尘,久无人坐的桌椅、布满蜘蛛网的角落,还有放置在柜台的亲人遗像——黑白色的奶奶的脸。记忆闪回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七八年前了。
我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就那么直愣愣地躺着,身躯已经僵硬,像是一块石头。当时我无法立即感受到刺骨的难受,也想不到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我看着她,但奶奶再也不会睁眼。
后来回到小屋收拾老人的遗物,我无意间看到门后有一盆正在腌制的鸡肉——当时也是临近春节,再有一月就过年了,奶奶应该在腌制年货。那应是她养了一整年的鸡,内脏还未来得及剔除,和白花花的鸡肉混合在铁盆里。杀鸡、剃毛、腌制都由她一个人完成,再经过一些日子的晾晒,年货就制作完成,待到除夕,便是一道鲜美的菜肴。
我再也没能吃到这道菜。
迟来的痛感终于揉碎了我的心。
风拂动屋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小屋伸出手臂,将我缓缓拥抱,也像是有人乘风归来,推门而入。我扭头看去,门口空空如也。走到门槛,许多年前,孩提时代的我在这里游乐,门槛经常将我绊倒,但如今陈年的木门槛已有许多空洞,我轻轻松松地迈了出去。
目光转到庭院,小时候奶奶种下的小树苗,如今已经比我高大了。冬天的它没有叶子,只有干瘦的躯干弯弯曲曲,如若是星繁月茂的夏夜,它必然是亭亭如盖矣。
我决定出门走一走,能让小时候的我狂奔一天的村庄,现在不过踱步了一会儿,便已走到了边缘。往外看去,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麦田在风中变成了起伏摇曳的海浪,村庄不过是无边浪花上的渺小岛屿。
一辆接一辆的车从乡村小道飞驰,顺着它们的车轮飞转,归家的人一茬茬儿地到达目的地。耕田方方正正,每家每户的地都划分得很清楚,有人在田埂上喷洒农药,但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
几家亲戚从不同的地方回到家乡,大家齐聚一堂,许多房子张灯结彩。因为春节,往日遗世独立的小村庄忽然变得热闹非凡了。
最为热闹的时刻,当然是除夕这天晚上了。
按照我们的习俗,要提前去“请祖”,所谓请祖就是把祖先请到家中过年。在家乡,每一家的耕地里,都坐落着几座不高不矮的“小土包”,土包一般从前往后排列,前高后矮。
那是坟,也是先祖。
跟着家里的长辈,在寒冷的劲风里穿过一整个烟火氤氲的热闹村庄,走到空荡荡但恒久如此的田野里,踩着新生的麦苗走到土包前。
长辈们烧香烧纸,火焰跳跃在每一个人脸上,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是思绪纷杂。
我望着燃烧的火苗,内心不由得升起一些想法。人是从何而来?学过的知识告诉我,是基因,是DNA重组和分裂,是物质的获取与循环,但我更相信,我诞生于这片广袤的土地。
我看着这些并不高大的坟茔,它们的主人活着的时候以干瘦的身躯抵挡时光的侵袭,将生命的薪火和生活的习俗代代传递。后来的人在先辈的基础上或许在此耕种,又或许走向远方,虽然外面的世界比起这个小小的村庄、这片单调的黄土地来说繁华了太多,但离家的人们总会对这片土地魂牵梦萦,我想,这便是故乡的意义所在。
奶奶的坟茔也在其中,活着的时候她是长辈,过世后她变成了先祖长眠于此,只有在记忆里才能见到她了。
深冬的麦苗,是青绿色,是生命,是希望,而麦田上长久伫立的坟茔,是土黄色,是死亡,也是人们的记忆所在。这一刻,新与古重叠在一起,我看见了轻飘飘的生命,还有厚重的大地。
“请祖”后,便是最热闹的春节了。远远地,有人在放烟花,硝烟的味道与年味如此相似。
不久,我便离开家乡,仿佛路过此地的客人。
那一夜,我坐在钢铁的巨龙之中,驰过数不清的高山湖海,跨过千里的云和月,穿过尚未沉眠的人间。钢铁巨兽轰隆隆地行走在铁轨上,从灯火幽暗的原野到盛大灿烂的城市,路过无数的人,无数的灯火,沿途冰雪缓缓地凝结,草尖上吐出露水。在某个难眠的夜晚,它毫无波澜地路过我的人生,呼啸声惊起树枝上的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夜空,乌云飘过来,月亮遮住了脸。
我默默地注视窗外,有路灯矗立在一片漆黑的夜里,远处有与铁轨并行的高速路。昏黄的路灯下,疾驰的车辆看起来小小的,不知道它会去向何方。
记忆被轻轻悄悄的秋雨打断。
秋天已经到来了,冬天还远吗?我任由轻雨打湿肩头,走进雨幕的薄雾中。我想,这萦绕我身畔的雾丝,正如我对家乡的感情——是若隐若现的年年相见,却难以斩断的漫长挂念。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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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泉林(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