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母亲的身旁,此刻她微微低着头看手机,眼角处有淡淡的沟壑,随着眼皮的挤压或深或浅。岁月的痕迹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公正并冷漠着,不曾对谁怜惜半分。我的母亲也包括在内。
她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从山村里,一直念书念到成为村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我看过母亲青春岁月时的照片,照片上她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头发被海风肆意地撩起,身后是茫茫大海涌起的浪涛。母亲在那张照片上笑得很动人,生动的一张脸,依稀看得出眉目如画。那时她还留着额前短短的刘海,脸上是写不完的青涩与期盼。
那时我拿起这张照片端详时,母亲还疑惑,怎么翻出这样的旧照来了?
随后她接过照片一边笑起来,手指摸过褪色的热成像照片,一边念着,老了、老了,读书时的照片。我不忍地看到她鬓角染过又染的发,再次地露出了银白的发根。
母亲年轻时候秀美漂亮,老家的亲朋们见了我,常不约而同地说着,像她妈妈。末了有时打趣似的说一句,没有晶儿小时候好看!晶儿是母亲的名字。我笑着附和起来。我想母亲年轻时一定是处处为人称道的美丽。其实这一点从现在的她面上也能看得出来,只是那眼角处不再遮盖得住的鱼尾纹,和爬上面颊的零散的斑,强硬地对她宣布道:青春不再!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我不清楚母亲是否对着镜子无语凝噎过,但是我看着那沟壑和纹路,一次次忍不住地用手去试着抚平。这让我想起王观的卜算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只是这盈盈处,却是布满了岁月的刀琢斧刻。
她还是操劳的人。母亲的婚姻像那个时候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是仓促的,甚至是有些荒唐的。草率地嫁给的男人,不曾想到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丈夫。我也跳出孩子的身份审视父母的婚姻——父亲,在做父亲上差强人意,但是在丈夫的身份上,他让母亲无端地承受了过多地操劳。
我想这些生活上的劳苦,是否曾在深夜里让一位女性无助地落泪?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被我打消掉,母亲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能人。婚姻的失败,阻止不了她在事业上向前。
电气化自动出身的她自己考了会计,很快做成了项目经理。这时候我已考上大学,母亲有着咬钢嚼铁的狠劲,她提出分居。顶住家长里短闲话的骚扰,她自述自己开始过上了期望中的生活。
前半生的操劳成了习惯,她自己打趣说,我好像真的闲不下来,真是劳碌命。年近中年,她又陆陆续续地取得各大资质证书,并且从不放弃自己学习和阅读的习惯。
她每每这样说,我心里便涌起强烈的酸涩,开玩笑似的打断她的话。她完全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女人的一生常如江上浮萍,早年靠家族,中年靠丈夫,晚年大约是靠儿女。我的母亲赤手空拳地打破这一观念,她如今的一切全然是自己奋斗而来。我知道她要强独立,但她今生所得,无不是自己自强所得。她信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依靠自己才是真的长远之计。
就算是抛去母亲的身份,我也从心里钦佩她。
姥爷去世的时候,舅舅正在出海工作,家里家外的琐事,都落在母亲一人身上。她平素是情感丰富的人,此刻在这样的关头,却没有一刻是留给自己哭哭啼啼。从做了遗照镶嵌在黑色的相框里,到扯了布料做孝布,还有对前来吊唁的亲戚迎来送往。母亲面色如铁地完成着这一系列工作。我们这里的惯例是送走了老人,要燃一晚上的红烛。夜已深,母亲低着头跪在姥爷的遗照前,彤红的烛泪在烛台上泥泞似地堆积开来。我彼时年幼,看不清母亲脸上映出来的烛光摇曳,无声地淌着泪。
如今的我在外地求学,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也从每日切换到了寒暑假。她戏称自己现在成了空巢老人,我笑着打断她,说着,我不会忘记给您发消息!
于是母亲也顺着我的话说,她笑眯眯地说,盼望鸿雁早飞来!
只是现实和许诺中的总归是有差距,在学校里的许多事情让我冲昏了头、自顾不暇,离开家乡后的世界正向我慷慨地展现着它的多姿,在新鲜感里忙碌不已的我,慢慢地将联络的频率从频频,降到了一周也想不起一次。
只是每次通电话,母亲温柔的声音一如既往,包容地接纳着我所有的情绪。有时是落选的失意,有时是矛盾的爆发,我或怒气冲天或自怨自艾地对着话筒尽情地发泄一通,然后心安理得地被母亲如大地一般厚重有力的语气接住,浮躁的心灵就像受了一场春霖,柔和地平缓下去。
直到最近我在家小住,才注意到母亲眼边的皱纹。惊觉岁月匆匆,不肯怜惜每个人。有时候竭力回想着自己上次回家的日子,母亲的眼角是否如今天这样爬着蛛网似的细纹?我记不得了。她的苍老似乎是瞬间的,也许是因为我有多久没有饱含爱意地注视过她?母亲曾经如花一样的眉眼里,开始多起随着呼吸起伏的沟壑。
这样年岁的馈赠,似乎除了欣然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时间如同刻刀给我的母亲雕出岁月生花,她的眉目如徐徐展开的山河画图,年轻时顾盼生辉,中年后依然让我动容。
责任编辑:周伟
张译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