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一阵秋风吹过,山上的草在一夜间就变了颜色。各种草木的叶子,灰败的灰败,蔫黄的蔫黄;各种庄稼的枝头,结穗的结穗,挂果的挂果,衬得田间搭着两片破布的稻草人也不那么突兀了——之前它焦黄的身子和春夏的郁郁葱葱实在不搭。经常会有一群大雁排着队往南飞,有时还会在低空盘旋几圈才重新上路。
比起村头爱坐墙根数雁群数、雁只数的娃娃,南生在闲时更喜欢跑到麦场旁的山坡上顺着一条土路往南看,可尽头转弯处的一片桦树林悄无声息地挡住了南生的视线。南生并不会待很久,尤其在秋天,不但要照顾无法自理的奶奶,还得除麦、打麦、收花生、收玉米、拾红薯、摘酸枣……尽管有收割机之类的器械,南生也很难干完这些活儿,经常在灶火边剥玉米叶到半夜才吹了灯睡觉,又在第二天清晨公鸡打鸣时惊醒。原来,还有早起翻山上学的男娃陪着他走到山头的红薯地,但在去年,这个村附近唯一的小学也因为没老师而成了空楼。南生曾爬到山顶眺望过学校的样子——似乎比印象中的更加灰暗和沉默了。南生读小学时还是两个年级一个班,班上孩子也多,连带着整个校园都热闹起来。南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没考上县里初中就回家干活了,后来他只能从别家娃娃的口中得知老师又走一个,谁又辍学打工了这种事。
村庄一天天空荡起来,在第一声雁鸣响起时,南生才发现,村子里只剩老人和孩子了。
南生想离开这个村子,但他没法抛弃奶奶。
明明有老有小的村子,却只有村口电话亭是热闹的。南生有空就给二哥打电话,或者等爹娘的电话,有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等待秋冬来临的大雁。可当雁群真的起航南下时,他又觉得自己像不会飞翔的小雁,只能眼巴巴看着同伴南飞,盼望着来年春天赶紧降临。
对家人的思念在雁声里渐渐藏起,而村口那一串串通话记录,成了南生没有忘记的最好证明。
南生的父母早在他四五岁时就成了第一批打工人,大哥在部队,姐姐也去江浙一带的一家棉纺厂当女工。南生记得最清楚的是前年二哥的离开,二哥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却要去镇上的铁厂当工人。南生的记忆中没有比这更灰暗的一天了,他抱着二哥只剩骨头没一点肉的腿嚎啕大哭。邻居们的指指点点,母亲的无奈叹息,父亲的棍棒敲打都没能让南生的手松开一条缝。最后还是村里几个大爷硬把他的手掰开,拖回屋里锁上门,南生才认清了他将和奶奶留在这里的现实。
南生一夜长大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人们再也没见过南生和同龄的小孩玩耍,只有在麦场上、麦田里才能看见他的身影。白天他弯着腰在田里割麦,任凭毒辣的阳光和阵阵热浪将他裹成一个茧。劣质的蓝衬衣早已湿透,搭在肩上擦汗的毛巾拧了一回又一回。与他做伴的,是麦田,是花生仁,是太阳,可除了吃饭、洗衣、喂药外,很难看到祖孙二人在一起。
很难界定南生对奶奶的恨是出自照顾的劳累还是困厄的发泄,他总觉得要不是奶奶,自己就可以出去打工了。南生知道,他有责任去照顾奶奶,可他没法不责怪奶奶——因为她,自己才不得不留在这个小村庄,每天不得不面对割不完的麦子、防不住的野猪、挡不住的秋老虎。他想爸妈,想哥哥姐姐,却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看到他们。村里这样的人家并不少,南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么想,但他自己却只是沉默着,收完了麦子,摘完了花生,用村头机器磨完了面。他总是在干活儿,像一只不停做准备将要长途飞行的大雁。
雁群依旧排着队南飞。前几天刚下了大雨,村里的电线杆也倒了,而抢修队至今未到,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只有南生坐在垒好的麦垛上,看着前几日因大雨没有出发的雁群现在扎堆南下,叫声响彻整个村庄。
回家时,南生发现奶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柴火堆旁暖手,而是坐在院里的小木凳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大雁,南生凝望着好像在自言自语什么的奶奶,在原地待了很久才转身回屋,翻出了过冬的褂子开始清洗。
清晨的桦树林铺满了叶子,村里到处潮湿一片。抢修车终于到了村口,不声不响地回收重建,陆陆续续有村民过来围观,老人抱着小孩嘴里唠着家常,眼睛却紧盯着那重新架起的电线杆子,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亮。尽管已经快到晌午,可大家谁也没有离开,都盼着电线接好头一个打电话。
有几个热心肠的,挨家挨户转告抢修队的事,王大娘便是其中一个。她敲了几家的门,到南生家时,却只见南生奶奶坐在院里,不见南生的身影,便问道:“南生奶奶,南生呢?村口那儿接电线呢,赶紧让你家小子过来吧。”
南生奶奶仍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他不在。”
“你们家粮食不是被南生收完了吗,他又干什么去了?”王大娘半是疑惑半是羡慕,要是她们家那口子有南生一半勤快,自己地里的粮食也不至于被大雨淹了一半,气得她成天吵架,就盼着电话接好和闺女抱怨。
“大雁飞走完了。”南生奶奶声音平静。
“那没事。”王大娘看了看晴朗的马上能看见电线杆子的天空,声音轻快,“来年就都回来了”。
正说着,王大娘余光瞥见几个村民往村口跑,急忙也打了个招呼往村口跑去。南生奶奶的目光移到吊篮里的二三十个馒头,良久才自言自语道:“不会回来了。”
南生还是回来了,被他爹用绳子捆回来的,村里人都围在一起,盯着南生爹把南生从车上扔下来。南生愣是一声也不吭,被他爹拖着跪到南生奶奶面前,被石头划破的腿浸红了一片土地,南生依旧不肯说一个字。南生娘边抹泪边劝丈夫不要再打已经被教育一顿的南生了,南生姐姐也按着父亲手里的木棍为南生求情。
王大娘也是第一次见南生爹发这么大火,见事情仍然僵持着,只好拍了拍南生二哥的肩:“老二,南生从小最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让他好好在家待着,不要乱跑。”
一直沉默的二哥点了点头,走到南生旁边蹲了下来,接过姐姐递来的帕子将南生脸上的血污擦干净,才哽咽着说:“南生,无论怎样,你对不起奶奶。”
南生扭头,混沌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焦点,他深深地看了眼二哥,然后咚咚咚给奶奶磕了3个响头。正当大家松了口气以为事情解决时,南生开了口:“奶奶,我对不起你,但我还是要走。”
“混账东西!”南生爹一脚踹倒南生,挣开南生娘和姐姐的手,就要往南生身上招呼。
“南生爹。”南生奶奶终于开了口,她发灰的眼珠此刻无比明亮,用枯树皮般的双手扶起了南生,“你听娃娃把话说完”。
南生爹不敢不从,只得放下木棍,看着南生撑着地站起来。南生冲奶奶鞠了一躬才转头直视父亲的双眼:“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已经长大了,可以打工了。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泥土,老人,小孩和干不完的活儿。连大雁都能南飞,我为什么不行?”
“可这是你的家。”二哥紧张地盯着父亲手里的木棍,生怕下一秒就落到南生身上。
南生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看见两行泪珠从他的脸上滚下。南生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突然扭头看向一旁扶着奶奶的王大娘:“王大娘,这个村里有您的家吗?”
王大娘看了眼南生奶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既然是家,为什么您闺女和孙女不在呢?”
王大娘感觉心窝窝里被剖开似的,一下子红了眼睛,没吭声。
南生的目光扫过每一双泛红的眼眶,“每天活在等待和想念里,最盼着春节和中秋。下场雨电线杆断了,所有人都急疯了盼着施工队来。爹,娘,姐姐,二哥,你们出去赚钱,想让咱一家过上好日子,我不怨你们。但我也很想你们,我也很想快快长大为家出一份力,我也很想离开这个空荡荡的、只有思念的村庄。”
人群静默下来,连村庄的家畜也屏住了呼吸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闪着泪花,大家情不自禁地望向南边——是大雁飞走的方向,也是家人回来的方向。
王大娘用手抹了抹泪,恍然间看见一群大雁哗啦啦全飞了回来,密密麻麻地覆满了天空。王大娘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却只见天空空荡依旧。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河南农业大学学生 刘晓晴(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