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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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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燃烧时(小说·上)

高星雨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09月24日   10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一

    被他逮住的时候,我正骑在墙头上偷桃花。

    那一年我六岁,墙内初开的桃花落下几片柔嫩微红的花瓣。在窄巷里,那些花瓣诱惑着我们。我们在墙根徘徊许久,缕缕幽微的花香在巷子里流淌。小伙伴们说,我的个子最小,最轻,他们可以把我托上去,折下几枝桃花带回家。

    我答应得很干脆,看惯了外婆园子里大片的油菜,桃花对我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小伙伴们托举着我,我踩在一个男生的后背上,憋着一口气终于骑到了墙头上。看见眼前的景象,我忍不住“哇”了一声。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桃花,满园的桃花一齐开放了,如同望不到边的云霞。墙外不过是管中窥豹,此时我眼前丰盈的桃花,在生长,在呼唤,在燃烧,仿佛一条流淌的大河,牵引着我的视线去往更远更远的地方。

    我把折下的桃花往墙下扔,小伙伴们再捡起来,手里都握住了一束束的春色。一阵风吹来,千百根桃枝轻轻颤动,星星点点的花瓣四处飘落。忽然,墙内传来一声吆喝。他仔细注意着脚下的碎石和土壤,招着手着急地朝我走来。他让我不要乱动,我害怕极了,我想逃跑,但“骑虎难下”。和我一起来的小伙伴听见动静,早已一哄而散。我一个人骑在墙头上不知所措,只能哭起来。哭声在桃园里弥漫,他站在树下望着我,看了一眼又一眼,不知道拣哪句话对着我。他尽可能走到离我近的地方,问我:“你是老王家的小丫吧?”我一只手扣着墙头,一只手抹眼泪:“我不是小鸭,我是小末。”他抬手摸了一下帽子,又扶了扶眼镜,见我哭声渐弱,安慰我说:“你别哭了,先下来吧。”说罢,他搬了一个小木梯给我,又伸手扶住我的双脚。我小心翼翼地在矮墙上挪动,往下轻轻迈了几步才完好无损地落地。

    他是我家对门的邻居,村里人叫他徐老头,外公让我叫他徐爷爷。那时候外公不过60岁,徐爷爷却已年近80。村子里和他同龄的老人很少,他也少与人往来。听外公说他很有文化,因为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大队会计,识得几个字,所以他们有话可聊。我们两家住得近,外公常和他一起,带上些阿猫阿狗,在门前的空地上晒太阳。我母亲是外公的幺女,我也是我这一辈最小的孩子,所以父母给我取名叫小末。外公家孩子多,徐爷爷对我印象不深也很正常。

    他领着我走在桃园里,片片花瓣如散落人间的星星,随着春风种在我的眼里。园子里的小路是青石和鹅卵石间隔着铺成的,可以防滑。穿过桃园,南边是几间精致的小瓦房,瓦片在太阳底下泛出些许橘色的光芒。墙壁上留了几扇方形的窗子,窗子框架的木头涂了红色的油漆,窗下还用鹅卵石拼成几朵小花作为装饰。我好奇,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那几块鹅卵石,它们莹润微亮,似乎有人经常抚摸。我往前走,徐爷爷在我身后顺手拔掉了几棵园子里的野草,并叮嘱我不要去玩水。我停在了屋门口,屋子的南边是一个小池塘,春水微漾,新一轮的雨季未至,池塘里的水不是很满。池塘上有两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小路的交接处有一间小亭子。池塘边种着几株鸢尾花,可惜夏天还没有到来,花没有开,只有软剑一般的叶子在风中微微摆动。

    徐爷爷招呼我进屋。徐奶奶躺在堂屋的摇椅上,我轻唤她一声,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茶几上的茶水冒着热气,摇椅在轻晃,她面色温和,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羊毛毯子,整个人像花瓣一样柔软。我跟着徐爷爷走进里屋,屋里摆着几张桌椅,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哥哥姐姐们在画画,他们年龄相仿,似乎是中学生。见我进去,他们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纷纷好奇地张望。徐爷爷清了清嗓子,他们瞬间安静下来。徐爷爷看他们的画,我也跟在他后面看。他们画的是竹子,我只觉得那些竹子东倒西歪,又是墨色的,和我见过的竹子不一样。徐爷爷指点他们,我在一旁认真听,似懂非懂。

    徐爷爷问我是不是也想学画画,我点点头。他问我想画什么,我说桃花最好看,粉嘟嘟的颜色,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翻开其中的一页给我看:“这是作者的名字,你认识吗?”我仔细瞧了几眼,又把父母“揠苗助长”教的知识倒腾出来也没认全这个名字。我说:“只认得一个‘唐’”。“唐寅,就是唐伯虎,那幅画是《桃花庵诗图》。”徐爷爷说道。

    画中的桃花和园子里的桃花一样鲜活,还配上了一首许多字组成的诗。徐爷爷问我,这幅画好吗?我说:“好,太好了。每一朵花都不一样,世界上才没有两朵相同的桃花呢!”他伸手摸摸我的头,眼睛里流露出喜悦与温情。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经久不衰的眼神,只因他的眼神穿过我的身体,鲜明地看见另一个人。

    二

    后来,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徐爷爷的园子里耍。桃花落了,海棠开了,海棠落了,紫藤又开了,春天在这个园子里好像过不完似的。

    几场春雨过后,小池塘里盈满了水,风吹来时碧波荡漾,如同未曾散开的烟霞。这样的场景我在徐爷爷的书里见过,那个叫莫奈的人画过许多光影变幻中的睡莲,纯美的色调始终镌刻在我的生活里。一如既往,徐爷爷教我画画,我随意,他随心,那些哥哥姐姐倒是很认真。徐爷爷说,他们要考试,他们都没有你开心。他们开不开心我不清楚,但看见一朵朵桃花开在纸上,我确实开心。一场春雨打落了满园的桃花,可画中的桃花永远不会凋零。见我画画,徐奶奶经常说:“小末和小千差不多大,小千应该比她高一点。”徐爷爷接话道:“高很多,小千比她大两岁呢!小千那天还说,小末的桃花比他画得好。”

    一开始,我以为小千是徐爷爷的学生,听了几次后才知道,小千是徐爷爷的孙子。外公告诉我,小千大名叫徐千,他一直和父母定居在国外,很少回来。我深信外公的话,徐爷爷夫妇俩频繁地提起他,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提出要看徐千的画,那也是一幅桃花图,徐爷爷说徐千画这幅画的时候和我一样大。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只是轻抚着手里的宣纸,如同轻抚一个孩子的额头。

    徐爷爷进屋把柳琴抱了出来,他坐在池塘边,缓缓拨动着琴弦。几拍之后,徐奶奶跟着轻轻唱了几句。“七月里来十七八,家家户户忙庄稼。朵朵棉桃来露线,姐妹双双拾棉花……”这是泗州戏的唱词,我在外公的录音机里听过。他们其乐融融,春风与曲调一起浮沉,我也跟着瞎哼哼起来。

    夏天到来的时候,徐爷爷比春天忙碌了许多。我们都放暑假了,哥哥姐姐们整天在徐爷爷家里画画。外公叮嘱我不要经常去打扰徐爷爷,于是我在家里画。在外公家里我有一个小房间,窗户正对着一块小菜园,屋子里十分明亮。我想起徐千的那幅画,模仿着他的构图画了一张,并把它贴在了窗边的墙上。

    暑假将尽的一天,我叩开了徐爷爷的木门。他开门的时候,并没有我预想的灿烂笑容,而是在满面倦容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已经全白了,面色比春天的时候更加灰暗,神情里有一种无法缝合的哀痛。园子里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桃叶尖尖开始泛黄,虞美人正开着最后一波花。我知道,秋天离得很近了。

    屋里没有开灯,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黑洞洞的房间忽然生出一些恐惧来。这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收音机或者电视机的声音,只有挂钟准确机械地往前走。徐爷爷说徐奶奶生病了,前段时间不太好,最近好些了。他拿桃子给我吃,又摸出来一罐可乐,说是哪个粗心的学生丢在这里的。

    徐奶奶靠在床头,苍白皱巴的手指捏着一张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的虚汗。见我过来,她摸着我的脸说:“你和我们家小千一样可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想伸手抓住什么似的,心上总是有个小人儿在走来走去。我问徐爷爷:“奶奶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他没有看我,双手抓了一下膝盖,默默地说了一句:“等春天来了,就会好的。”

    屋子里又静悄悄了。徐奶奶耷拉下眼皮假寐,我不敢说话,只听着徐爷爷手中的削皮刀掠过桃子皮的声音,汩汩如泉。

    三

    这一年深冬的某一个夜晚,我被救护车的爆鸣声惊醒。我穿上棉衣,趴在窗台上,只看见救护车闪烁的灯光在围墙上时隐时现。天上下着小雪,像精灵一样穿越夜空朝我的面颊扑来。我听见开院门的声音,套上棉裤跟着外公一起出去。附近的老老小小凑在徐爷爷家门口,我才知道是徐奶奶不好了。有些人去帮忙,有些人被冻得双手揣在怀里,见到救护车开走,大家也叹着气散开了。外公说,年已经过完了,徐奶奶是有福气的。我没有听懂外公的这句话,直到几天以后喇叭声在对门响起,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望着天上落下的雪粒子,如同无数颗无名的星星在坠落。这个冬天格外漫长,如同躺在失温的被窝里做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寒冷又孤独。

    外公带我去徐爷爷家,我磕了几个头之后,坐在院子里等外公。听说徐爷爷在屋里,外公去和他说几句话。有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孩坐在池塘边,他转动着大眼睛看了我几眼,我看了看他,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认识他,却认识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和徐爷爷相似的眼睛。我向他招手,他也咧嘴向我招手。他笑不出来,咧开嘴完全是出于礼貌。外公牵着我的小手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他,他正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飞奔回房间,找出一张新画的桃花图,再次进入对门闹哄哄的院子里。徐千正孤零零地坐在亭子里,如同写意山水中的微末小人儿,不起眼儿却十分生动。我把画递给他,他轻轻地念,“山寺桃花始盛开”,然后抬头对我说,“Thank you,小末。”

    我不知道徐千是什么时候离开中国的。出了两天太阳,屋檐上的小雪正在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仿佛下在心里的小雨。那是我的童年里为数不多寒气逼人的日子,我无法完全理解死亡的意义,也无法做到哀而不伤般的平静,只觉得吃什么都索然无味,曾经爱读的书也变成了陌生的拼字游戏。

    徐爷爷不愿意跟着儿子去国外,执意留在这里独居。一年过去,我感觉自己长高了一点,当我的目光越过围墙时,已经能囊括更多的景色。这一年的桃花开得很迟。或许春天早已到来,只是没有去往徐爷爷的小院。

    过完年之后,我一直没有见到徐爷爷,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时间为何流逝得这样慢,慢到我将为数不多的过往全部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无法从时间里收获更多。我去敲过徐爷爷的家门,没有人开门,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不在家。他已经很久没有看我的画了,那些开在纸上的桃花逐渐变色枯萎,远没有贴在窗户边的那张桃花图美丽。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了院子里录音机传出来的泗州戏。门开之后,徐爷爷步履蹒跚地走在我的前面,他整个人迟钝了很多。我走进桃园里,桃树上结满了花苞,却没有一朵盛开。桃花的花期前后不过一周的时间,我期待着桃花盛放的场景,准备在桃树下画出新一年的桃花图。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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