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行至学校大门时,照例看到保安张小哥朝我举起了他又宽又厚的右手,脸上两团嘟嘟肉在晨曦的映照下,红彤彤颤乎乎的。
我一边招手打招呼,“早上好,小张帅哥”,一边马不停蹄疾步往教学楼而去。
“晏老师好,再给您敬个礼,以后想敬都敬不成了。”张小哥脊背直挺,手臂紧绷,手掌平展,五指笔直,脸上有几分雀跃,又有几分腼腆。
“怎么呢?”
“我升职了,调回公司了。”张小哥嘴角咧得更大了些。
“恭喜恭喜。”我站定,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眉眼和脸庞,由衷地说。
张小哥叫张强,是我的老乡,去年来的我们学校。他刚来不久时,一天之内,我两度被他拦在了校门口。
“请问您是学校老师吗?”
“是的,高三。”我要赶早读,没时间停下来解释,敷衍了一句,脚底生风,往教学楼奔。
第二次拦住我时,我停了下来,笑着说:“帅哥,我长得这么不像老师的吗?你早上刚刚拦过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晏,叫晏铌,高三一班二班的语文老师。”
“不好意思,晏老师,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这天有点儿暗了,没看清您。”
我朝他摆摆手,快速往教室方向走去,我得去赶晚读。
第二天,还是张小哥站岗。他一见我就敬礼,咧开嘴笑:“晏老师早!您的名字真文雅,晏殊晏几道的晏,铌是41号化学元素。”
这话成功地粘住了我的脚步。我这名字虽说称不上文雅,但确实不好认。当年,父亲快把字典翻烂了,才定下来的。父亲说,咱这个“晏”字啊,拆成字谜,谜面就叫“天安门上太阳升”,“铌”是稀有金属,高端材料,造飞机用的。父亲的得意和期待我不是很理解,因为我感受到的多半是困扰:不好写,不好认。从小到大,有叫我安妮的,有叫我闫妮的,还有叫我曼妮的。所以,有人问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时,我一般都说,“安”字上面一个“日”字的“晏”,“铌”是“金”字旁加一个尼姑的“尼”。
这不但认得“晏”这个生僻的姓氏,还知道晏几道,并且能准确说出“铌”字的人,真的只是个小保安?我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身形挺拔、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来。藏青色的保安服裹住了他略微显胖的身体,褐色的腰带把腰部勒出了一道凹痕,一双大脚稳稳地扎在擦得锃亮的高帮军靴里,脸颊上两团肉因为放大的笑容而显得鼓鼓的,瞳孔中有朝阳的辉光。
“晏老师,您是江西人吧?”张小哥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啊?”我很意外,这位小哥,做个保安而已,至于把功课做得这么细致吗?
“晏这个姓在这边不多见,但我们那里挺多的,所以我就这么猜了。”张小哥往下拽了两下衣襟,又紧了紧皮带,脸有点红,“我老家江西临川。”
难怪了,晏殊晏几道的临川,才子之乡。
这以后,进出校门时,我总要跟张小哥闲聊两句。我知道了他21岁,是家里的老大,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受伤后,他就没读书了。
“晏老师看了电影《雄狮少年》吗?”张小哥问我。
我看了的,带着学生一起看的。
“我昨天看的。这部电影很真实。打工的这几年,我遇到过不少‘阿娟’。”说话的时候,张小哥的肩膀有点塌,眼睛没看我。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在看过去,又或者,什么都没看。
“我其实,也是阿娟。”停了一下,张小哥接着说,语气里夹杂了一丝自嘲和些许忧伤,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让晏老师见笑了。”
“其实,我也是。”我双手搭在安保室的椅子靠背上,眼睛看着张小哥放在桌上的保安帽,轻轻地说,“我们都是阿娟,都在生活的漩涡里扑腾,很用力,很用力。”
我发现张小哥有一项特殊技能,他不仅能准确地叫出所有老师的名字,还能叫出很多学生的名字。每当有人进出校园时,他都大声打招呼:
“张老师好。您的鞋子真好看。”
“李老师好。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
“童小和,快迟到了,赶紧跑两步!”
“卢珊珊,你妈妈在那边等你很久了。”
“生病了吗,李斌?到安保室坐一下吧,等你家长来了我叫你。”
我朝张小哥竖大拇指,“厉害啊,帅哥!我都有很多老师的名字叫不出来。”
“晏老师过奖了,厉害什么呀,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张小哥习惯性地拽拽衣服,又摸摸皮带,脸上有清晰的笑,“老师们的车和车牌号我也都记得。”
课上,学生演讲时提到了北大考上研究生的保安。我说,咱们学校大门口的保安张强,同学们认识吧?
“认识。强哥前两天还被打了。”说话的男生攥着拳头,横眉倒竖。
打人的,是一位喝高了的家长。这位家长没有任何手续就想往校园里闯,张小哥拦住了他:“您好,家长!您要找哪位同学,哪个班?现在是上课时间,按规定是不能进校园的。您有什么事,先跟班主任打个电话吧。”
“我来给我女儿送东西。你们这是学校还是监狱?就算是监狱,作为家长,我也有探监的权利吧?”家长瞪圆了眼睛,嗓门大得像打雷。
“不好意思,我知道您是家长,但学校有学校的规定。您可以把东西放在那边的传达室,告诉班主任一声,等您孩子下了课再来拿。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您就算进了校园,也不能到教室去找您女儿的。”张小哥诚恳地劝阻着。不料,那位家长挥拳就朝张小哥的眼睛上砸过来:“你以为你谁啊?一个小保安,拿根鸡毛当令箭!”家长骂骂咧咧,还想打出第二拳。幸亏安保室里的另一位保安冲了出来,抓住了那只差一点就撞上了张小哥脸颊的拳头:“您消消气,消消气。有啥问题一定帮您解决。咱别站在校门口,去安保室坐着说。您只要告诉我们您女儿所在的班级就行了,我们给她的班主任打电话。”张小哥和另外一位保安一起,把这位家长拉进了安保室。
学生说张小哥的眼睛被打得乌青乌青的,两天都没来上班。等我再见着他时,他的眼睛周围还依稀可见一些青紫色。
我问:“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老实,人家打你你都不躲?”
“没想到他会动手,敢在校门口这么做的人可不多。”张小哥摸了摸眼睛,又拽了拽衣襟。
“那你怎么忍得住没打回去?”我开着玩笑。
“那可不行,晏老师!我是大门保安,要维护校园的平安,自己可不能带头打人。我这站的是学校大门,是学校的门面,是学校给社会的第一印象。再说了,人家喝了酒,冲动点正常。”张小哥“嗤”地抽了一口气,眼睛刚圆起来马上又瘪了下去,想来是一激动,忘记眼睛受了伤,动作一大,扯着了。
我赶紧熄了逗他的心,递上一小盒化瘀止痛的药膏:“拿回去擦擦吧,以后可得想着保护自己。”
“您太好了,晏老师!”
“没你好,你帮了我多少忙啊。就说搬东西到车上吧,你就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回。”
“举手之劳的小事,晏老师不用放在心上。”张小哥连忙摇摇头,同时还摆着手,脸上两团嘟嘟肉跟着跳动起来。
看完电影《雄狮少年》后,我们照例上了讨论课。同学们有说欣赏阿娟的,也有诅咒生活的苦难的。我说,生活没有什么原本,应该,人生也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但是,我们可以去定义。阿娟很底层,很挣扎,也很少年意气。生活给他一张冷脸,他报生活以朝气蓬勃……
早读预备铃响了。我朝张小哥挥挥手,拔腿朝教学楼跑去,“我会想你的,小老乡。记得回来看看。”
责任编辑:周伟
浙江省桐庐中学教师 晏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