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合着是一点不假。
戏台上,水袖似流云飘荡;戏台下,人声似茶壶鼎沸。且看护背旗翻飞,四方步扯开,几轮春秋又刹那流转,那台上的人自是忘情地生死,台下的人便是卖命地呼喝。一座几尺见方的戏台,几座城陷了,几段情终了,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说不尽的恩恩怨怨,欲语还休。世人好戏,可都知道那戏词唱得再动情,身段舞得再翩跹,也到底不过逢场作戏,信它不得,入戏的往往只有伶人。
那年头,正逢乱世,东边打完西边打,赵钱孙李的大帅几日便倒,山南水北的将军顷刻走马。神州一派大乱,倒像那戏里的楚河汉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没了那霸王虞姬,要瞻仰他们的风采,只得戏里去看。虽是军阀混战、山河倾颓的年岁,可饭能不吃,戏不能不唱,一众科班走南闯北,时而北平,时而中原,时而江南,大开门户,任你是薄情寡义郎,还是有情有义女,包管是热泪涟涟、满堂喝彩。
通了洋风的上海虽不及古都北平爱戏,可也断然不会短了科班的一口饭吃。科班喜福成便有一旦角,名唤金婠云,不知是哪里人氏,一口软糯的江南腔调,既唱得昆曲,也应得京剧,既扮得花旦,也演得正旦。正是青春年华,一亮相,艳惊四座。拿手好戏便是一折《思凡》,一折《霸王别姬》,让人念念不忘。
金婠云的妙,就在于假戏真做,叫人难分雌雄。那身段似水、莲步翩翩的金婠云,其实根本不是男旦。民国承前清戏曲之胜,广开风气,虽有四大坤旦珠玉在前,可一个普通的女儿家在那个世道,哪敢登台露面?这金婠云本系江南小镇的渔家女儿,原名阿巧,自幼在村坊间看野戏,慢慢地便为戏痴狂,可她是个无父无母的螟蛉子,唯有一个舅舅接济。表哥长成要娶亲,那么阿巧不得不嫁人卖个好价,舅舅说了个媒,嫁给酒坊的老光棍。阿巧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横下了心,裁了一头如瀑的乌发,逃入一片暮色苍茫。
那夜大雨倾盆,阿巧爬上去上海的火车,蜷在恶臭的洋货间沉沉睡去,像只被大雨打湿的瘦猫。到了上海,忍饥挨饿,打工度日,阿巧当时瘦弱,人家权当她是个半大小子,粗活累活哪里抢得过男工,饿得头昏眼花。说到底是难改戏痴本色,蹭戏看时,阿巧被班主一眼相中,人家以为她是个清秀的男孩,阿巧也就瞒了雌雄,入了戏班学了旦角。吃过压腿的苦头,浇过滚烫的开水,学成后,起了艺名“金婠云”,先后辗转十几个班子,这才在二十几岁的年纪熬出了一点名堂,有了今日的地位。
那时的戏子是“下九流”,戏班一开台,三六九等、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自然是一团乱麻。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一曲《思凡》未落,几个泼皮就挤到前头,挥舞酒壶洋钱,乱作一团。“小花旦,给爷乐一个!”“别走啊,再唱一段!”金婠云生得眉目清秀,即使扮了男相,也依旧一副秀美可人的模样,少不了要给借酒撒疯的流氓、恶少调戏,扯了戏服事小,有些时候甚至要接了口水、挨了巴掌;或是偶尔来了一些女学生、姨太太,呼天抢地撒热泪、打鸡血,非要金婠云娶她们,脂粉沾染,不成体统。每到这时,不是不欢而散,就是打作一团。一方戏台,前边花前月下,后边鸡飞狗跳。
“金老板,怪就怪在你这模样,一个男子生得这般伶俐,少不了这些‘桃花劫’,赶紧张罗娶个正经人家的闺女,自然就没这档子事了。”脸上不时就得出现淤青的班主常常盼着婠云婚配,好早些躲了这些麻烦。那金婠云自是面红耳赤转过身去,故作男子的声音要班主休再胡言。在终身大事面前,她做不得男儿汉,可又不敢做回女娇娥。
金婠云只知道唱戏,她不愿去想那过去或未来,在戏台上,她有她的霸王和柳生,她唱她的情义和生死,她觉得这便足够了。这些年,戏台下扮作男子,戏台上演回女儿,她实在分不清这人世和戏台,索性都是一回事罢。
“可怜我一生乱如麻”,又一曲《红楼二尤》罢了,金婠云随着弦子垂下眉眼,不顾那一阵阵“好”,她黯然落泪了,她觉得她唱的不是剧中人,她唱的就是自己。在后台卸妆时,素面朝天的金婠云,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女气,最开始的时候,她只能给自己的皮肤“大刑伺候”,折磨几番,但又不能太过火,否则就演不了旦角。金婠云那时掐了眉毛,磨得像个男相,松开嫁人前那舅妈逼自己裹的小脚,生生扯开走路,疼得泪似汗流。这样的日子实在让她难以为继。可逃出去又如何?她不是虞姬,不是丽娘,甚至不是金婠云,她只是那个穷姑娘阿巧。
“金老板,找您做专访的,这下你可真的给我们喜福成长脸了!”门外咚咚作响,金婠云下意识紧张地捂住身子,她正要换身行头,却听见班主的声响。“来了!”金婠云赶紧丢下化妆品,开了门,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穿着白衫的清秀男子站在门外,一见到她立刻伸出手来。
金婠云愣了一下,僵僵地把手交了过去。
“这就是我们戏班的金婠云,金老板,那是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通透透的名角儿。”班主谄媚地笑着,婠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金婠云不过是个薄有声名的小花旦,可比不上喊得响的大角儿,但那时的报社为彰显国粹,吸引市民,经常探访戏班,也不是稀奇事。金婠云一眼就被那人的书卷气吸住,她一时也习惯不了他那样的礼貌,握着他温热的手,愣了一会儿。
“你好,金老板,我是罗清,这次来采访您,是想向市民宣传我们的国粹京戏。”他一笑,一道激流闪过金婠云的心。那一夜,他们聊了很久,从京剧到昆曲,从行当门类到唱词工夫,金婠云始终不敢抬头,罗清倒是细细碎碎地记着,细细碎碎地说着。金婠云虽然唱的都是一些古朴的文人词,可她其实并不认字,只是学了京腔、昆腔。聊到私事的时候,她怕了,这不是戏台,不让说戏词,她便不知道如何说话了。
“这样吧,改日再做一次专访,有劳您了,知道您是唱花旦的,这是一点心意。”罗清放下本子,递上一个盒子,又和金婠云握了握手,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柔滑,眼前这个腼腆俊秀的花旦,让他不自觉地心生好感。金婠云看着罗清远去的身影,打开了那个盒子,是一副精致的护手(刀剑等柄上安装的用来保护手的金属配件),她恍惚了,淡淡一笑。
她到上海之后,只透露过一次女子身份,那时情窦初开,胡乱和一个码头的短工相恋,以为从此便是天长地久。结果那人骗了她的清白不说,还嗜赌成性,后来被债主追上门来,居然把她给典当出去。阿巧经历一番生死,侥幸逃入市区,从那之后吃苦学艺,熬出头后,她就对自己说:“阿巧的戏我不演了,我现在演的是金婠云。”
她从此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过了一段时间,罗清再次登门造访,金婠云的心又怦怦跳起,她才建立的防备哗然倒下。她梳洗一番,穿上男式洋装,迎接了罗清。她一身周正的西装,倒确实像个俊秀的小生,只不过身子比起罗清单薄了些许。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为那记者的轻声细语和文质彬彬所着迷,怕他再来,可又怕他不来。二人鬼使神差一般,坐上黄包车,一路闲聊,就逛到了郊区寒山外的一座尼姑庵,罗清继续问着他的问题,金婠云却好像失了魂。
看着那尼姑庵的幽幽山门,她突然正色道:“你知道《思凡》吗?”罗清笑笑:“知道一些,好像是讲小尼姑出家,但是凡情未了,所以叫‘思凡’。我能给金老板您拍张照片吗?报纸要用。”罗清说着,掏出相机,金婠云措手不及,只得僵硬笑着,一声咔嚓。照片上的金婠云,笑得并不好看,可是眉眼弯弯,煞有几分女气。二人有说有笑,罗清感到和金婠云相处非常开心,他不知道这种没来由的开心到底是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戏曲演员所带来的文化陶冶,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他一想到自己的那种情感甚至有些羞惭。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金婠云的兴致起了,就摆开架势浅唱了一段,旋即苦笑了一声,低下头去。罗清也附和地笑笑,他越看越觉得眼前的这个旦角儿真是个可爱人物,只可惜,是个“男儿汉”。金婠云又看了看远处的幽幽山门,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和罗清对话道:“真是个清净去处,也难怪‘色空’心焦,要看那红尘。”
罗清不懂这许多的意思,他只是望着金婠云发了愣。
此后,罗清也成了票友,开始频频去看戏,准确地说是只看金老板的戏,几乎场场不落。说起来,这罗清不是沪上子弟,他来自浙江的一个殷实的书香人家,长辈自幼是不许他看戏的。罗清长成后,笔头功夫好,又善良周正,自然是个温和文质的男子。他的体贴和关怀,哪怕只是对一个采访对象的程度,都已让向来没人疼、没人爱的金婠云印象深刻。而每每望着台上光彩照人的金婠云,罗清也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女娇娥”还是“男儿汉”。罗清害怕了,他开始有意识地和金婠云保持距离。金婠云也察觉到了,她的心开始疼了,每当她想要跃出那一步,阿巧狼狈的模样就涌上心头。
如此的欲拒还迎了几个月。一日夜里,罗清照样是台下看戏。“大王他把妾身恋,难舍难分泪涟涟”,台上唱的是《霸王别姬》,台下却再次骚动,几个赌输了的泼皮,又闯将进来,借着无名火撒泼。
“唱啊,怎么不唱了?多唱几个赢钱的戏码,唱这个丧气!”领头的一身丝绸,一把跳上戏台,跟班们立刻就挡住戏班子的人等。他又是推搡,又是捉弄,那演霸王的早就跳下台去,独独把演虞姬的金婠云留在台上,把金婠云吓得花容失色。戏院顷刻间乱哄哄,罗清不知怎的,再也忍耐不住,他一改往日的书生派头,居然一跃上了戏台:“放开他!”话音未落,罗清便冲上前去,和混混们打作一团,可他哪里是对手。打斗中,眼镜碎了,镜片划过脸颊,血色的梅花在白衬衫上一朵朵绽开。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暨南大学学生 王樑稳(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