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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2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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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校长的鸡鸣寺(小说)

广东科技学院学生 郭家欣(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10月29日   06 版)

    

    6月的清晨,蝉鸣声嘈杂,木板简陋搭的床,吱吱呀呀,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迷糊着眼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穿着白背心,洗得发黄。他麻溜地挤着牙膏漱着口,正对着的窗外有条小路,他的目光随着窗外蜿蜒的小路逐渐放空,路过的小学生都笑盈盈地跟他打着招呼:

    “檀校长,早上好!”

    他是檀校长,一个30好几的中年男性,瘦瘦高高的,留着淡淡的胡茬儿,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一待就是好几年。村子名叫白水巷,却没有巷子的繁华,没有货郎四处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有的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这夏日的早晨,热浪还没有全部侵占白水巷的时候,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佝偻着腰,肩上扛着锄头,搭上汗巾,迎着晨曦,打着赤脚踩过田埂,锄头一扎一拔间,整个村庄开始鲜活起来;

    “云对雾,雪对霜,和风对细雨,朝霞对夕阳……”

    最热闹的还是另一边整齐划一的早读声,连一个班都凑不齐的小学生,身上穿着好几个补丁的破旧衣服,让人见了,又心疼又怜爱。他们此刻正一脸专注,手指随着课文上的字一行行移动,嘴随手动,悦耳有节奏的朗读声,给路过忙于耕作的劳动者带来心灵的熨帖;若是此刻檀校长走过来,一定能准确揪出暗藏其中“搞破坏”的小家伙们,别看他们神色认真,实则私底下纸条满天飞,来往间已经约好下学后摸鱼抓蟹的秘密基地……

    村子四周被大山包围,就连最近的集市,也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翻越几条山路才能到,而这唯一的一座学校,分了好几个年级,学生很少,老师也是极少。

    亏得檀校长好才华,身兼多职,每天这边教完语文,那边就开始教数学。但檀校长最爱教的,还是历史课,他会给孩子们讲华夏上下五千年、讲祖国的大好河山、讲文人的古典野史……便是闲暇得空的老人们,也喜欢凑热闹到教室的最后边,搬个小板凳,听檀校长略带“诙谐”的历史课。往往一堂课结束,大人们拍手称赞,小孩们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入迷,每当这时,檀校长总神色认真道:“你们得好好学习,得走出去,才知道山外面,不只云端、晚霞,不只溪里的河蟹,田间的稻谷,还有许多人和事。”

    村里学校的上课时间跟大城市不太一样,因着村里有点力气的青壮年都到外面去打拼了,一年到头回不来两趟,但也都记挂着家里人,隔段时间便会寄点血汗钱回来。但村里老人们都舍不得花,即使佝偻着背,依旧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一天四季不停耕作来维持日常开销。因此到了农忙时节,学校的上课时间会跟着改变,除去放农忙假让孩子们给家里搭把手,檀校长还会在特定几天的时间里,带着那群长得没他高的学生去“社会实践”。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到了从村委会主任那里争取来的麦田里,埋头就干起农活。别看有的学生个子还没麦穗高,割起麦穗来有模有样,架得一副好把式呢!“社会实践”可不全是割麦穗,休息时,檀校长也不闲着,他会给孩子们普及小麦的来源、小麦的培植、小麦除了用作食物之外各种五花八门的用途……檀校长总是喜欢咧着嘴笑着讲知识,劳作是其次,他会让学生举一反三,让学生肆意地在田里奔跑。

    

    檀校长住在学校隔壁不远处一间土坯房里,外带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随意摆放着几张破旧的小板凳,院门倒是挂着个小牌匾,写着正楷3个大字——“鸡鸣寺”。听说这几个大字不是檀校长题的,村里也鲜少有人识字,只觉得这几个字特别秀气,看着很雅致,檀校长也闭口不提牌匾的由来。久而久之,人们倒也习以为常,不在意了。

    每年的四月十一,檀校长总会给孩子们放一天假,这天可不是赶着学生去干农活,而是真的放假。至于是为了什么,没人知道,曾也有学生好奇问了檀校长,但只见檀校长淡淡地说了句:“我有事,这天教不了书。”而当天的檀校长,会早早起床,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先到山头采一束鲜花,然后娴熟地爬上半山腰,走到一座坟前,默默地擦灰,描字,扫墓。

    檀校长是外地人,在白水巷没有亲人,这人是谁?外地人不晓得,但在白水巷,却是人人知晓。

    村里认字的人少,但大家都知道墓碑上的名字是谁的,这一天也没人会去打扰檀校长,因为这是整个白水巷欠檀校长的!

    白水巷太穷了、也太偏僻了,教育资源严重匮乏,几十年都很难出个大学生。支教的老师走了一批又一批,这不怪他们,而是环境使然,熬得住的都是经受了千锤百炼。但白水巷也有过很光彩的一年,数起来也得有十个年头,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姑娘考上了大学。白水巷一下之间好似不再一穷二白,一夕之间整个村庄有了走出去的人,成绩出来这一天,似乎有光穿过重重山水照过来,使得整个村庄的人红光满面。

    考上大学的小姑娘叫泉熙葵,名字很好听,是老村主任起的,他到底是旧社会里念过私塾的,取的名字都很有文化。

    泉熙葵是土生土长的白水巷人,父亲在外挖矿,结果矿塌了,人没了。母亲十月怀胎却难产,村里太远且医疗条件有限,产后大出血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就撒手人寰。家里只有个年迈的奶奶,古稀之年了,陪不了她多久。泉熙葵6岁时,泉奶奶在病床前,将一沓子散钱和泉熙葵托付给了老村主任,不久也去了。

    从此,泉熙葵在老村主任的庇护和村里人的帮衬下,吃着百家饭长大。老村主任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在老村主任生命的弥留之际,特地将自己在外闯出了小天地的儿子喊回来,嘱咐儿子要在他身后带走泉熙葵。弥留之际的老村主任瞧着跪在床头前的泉熙葵,浑浊的眼眸里含着泪水,叮嘱道:“娃娃,要念书,要好好念书,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要是念完书有出息了,要想着家,要记得回来啊!”泉熙葵哭着点了点头,老村主任也去了,那年泉熙葵15岁。

    不负众望,泉熙葵考上了大城市的师范大学,也是在这里,遇到了檀校长,他们彼此一见钟情。那个年代的爱情,车马慢,人也纯粹,只盼细水长流,情比金坚。

    泉熙葵毕业后,毅然决然回白水巷当了老师。村里人在学校旁边帮衬着给她垒了一间土坯房,那写着“鸡鸣寺”3个正楷大字的牌匾,也是那会挂上去的。泉熙葵在院子里栽了很多樱花树,没怎么管,大自然优胜劣汰下,倒是有一棵发芽存活,她盼着开出来的粉色花朵装点这个小小的“鸡鸣寺”。泉熙葵个子瘦小,但人很阳光,很爱笑,笑起来右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两颗虎牙平添几分稚气,一点不像这个学校的老师。学生们常常喜欢放学后跟着她到“鸡鸣寺”嬉闹,她从不介意,偶尔还会跟他们一块闹作一团。但学生们来“鸡鸣寺”更多的是找泉熙葵“断官司”,别看孩子们小,惹起“官司”来可不小,这里头不小心就容易造成“冤假错案”。泉熙葵经常在信中向谭校长吐槽这些人小鬼大的孩子,经常一个没看住就打起来,一旦论起对错来,哭得最惨的往往是先惹事的,打不过还偏偏爱招惹是非,常常搞得泉熙葵啼笑皆非。

    檀校长那会在城里有着自己的工作,只有偶尔放长假的时候,会来找她,檀校长性格开朗,笑起来有一口大白牙,也会帮着泉熙葵在院子里“断官司”,有时也陪着孩子们玩,一群孩子总围着他,问东问西:

    “橙子味冰汽水好喝还是盐汽水好喝,是不是都是从冰箱里拿出来卖的?”

    “城里的人晚上也早早睡觉吗?”

    “城里人早餐都喝牛奶吗,跟豆浆有什么不一样啊?”

    ……

    他总告诉孩子们,城里有冰的盐汽水,有牛奶,也有豆浆,只有自己走出去了,才知道自己喜欢橙子味的汽水还是盐汽水,有的人全部试了一遍后,才会明白还是最喜欢豆浆。

    檀校长有时候会很认真地回答,有时候被问得烦了或者实在答不上来,总要承诺下次带小玩具或者新口味的糖果才勉强糊弄过去。

    檀校长应届那年,报了体制内的单位,两人也因此异地了。檀校长没有假期来陪她的时候,泉熙葵会经常给檀校长写信,没有固定时间,一天一封,几周一封,全看心情,檀校长也不在意。这一封封信是檀校长平淡如水的生活里的涟漪,他能从字里行间知道“鸡鸣寺”的鸡飞狗跳的生活,薄薄的信纸上,诉不尽的衷肠,也有泉熙葵写不完的理想。他懂她,所以给予不遗余力和毫无保留的支持。只是檀校长没想过,那天那封会是此生的别离。

    那时候他们多多少少描绘过未来,但想得更多的是怎么一点点丰满学校的教学设备、怎么给孩子们带回足够的学习用品、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不知能否见面……3年来,檀校长和泉熙葵想过很多,独独没有想过别离。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总爱戏耍生活里充满热爱的人,也就仅仅只过了3年,这片充满热爱的净土却少了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泉熙葵也走了,化作天上的星星,也带走檀校长的樱花树!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很突然地下雨,让计划着去做家访的泉熙葵走到半山腰,愣了很久,但也只能这样埋头前行。半山腰生长着许多野生的树木,很是高大,在风雨雷电之下疯狂摇晃着,随着一道闪电划过,树倒了,人也没了!

    人一生有为数不多可以坦然选择逃避的机会,因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比眼前事更重要,比如楼外的蒹葭,今晚的月亮,又或者是“鸡鸣寺”的樱花……

    鸡鸣寺的樱花开了,那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回来了!而檀校长的鸡鸣寺,却再没有种活过樱花树!

    

    檀校长那年来的时候,是村里的新村主任接待了他。村主任晓得他与泉老师的关系,他如实地告诉檀校长,村里学校的情况,以及泉熙葵这3年来独自支撑的艰辛和付出,似乎她改变了什么,却又还没来得及改变什么。檀校长回到“鸡鸣寺”,看见简陋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学生们的作业本,破损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泛黄的小纸条,上面是泉熙葵的字,很清秀:“看着他们的进步,我就知道我来对了,没有为了谁,而是我想去做!”檀校长紧绷的神经似乎在那一刻放松了,他看着纸条上熟悉的字愣神许久,红着眼眶,喉咙里隐忍着、克制了许久的低声呜咽,最后变成放声痛哭。

    村里学校少了泉老师,多了一位檀校长,而学校旁的“鸡鸣寺”,依旧住着人。人潮如浪,有的人感应到了理想的召唤,有的人听见了群山沉默的呼喊,逆着人流,跨越人海奔赴群山的怀抱,殊途同归。

    时间一晃,好几年就过去了。村里上了年纪的大娘们,都晓得檀校长为何而来,但她们仍觉得檀校长该成家了。大娘们这几年乐此不疲地给檀校长留意对象,她们也是有自己的心思——在她们看来,留下檀校长,这群小孩子才能有未来啊。

    但檀校长不是本地人啊,迟早得回去啊!所以大娘们总想着给檀校长张罗娶个“巷里”的老婆,让檀校长成为白水巷的女婿,老话说这女婿就是半个儿,就跑不掉喽!

    檀校长总是笑着回应,委婉拒绝掉大娘们的盛情。他啊!早就是白水巷半个儿了。他的女朋友深深地扎根在这里,如今,剩下他一个人。她走了,可惜的是她给檀校长留下了一座“鸡鸣寺”,却忘了告诉檀校长如何栽培寺里的樱花树,使得如今的樱花树,再也种不活更开不了花了。

    这一年,村里来了新的支教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巧的是,这女大学生也是白水巷人,只不过她父母在外闯出了名堂,挣了小钱,但仍念着家乡的事。大娘们自发组团,轮番上阵劝说檀校长,大娘们总是乐此不疲,她们很淳朴,什么“巷里”不“巷里”,都是心里的慰藉,她们真心想的,是有个人能陪陪檀校长啊!

    檀校长实在盛情难却,便约着女生到“鸡鸣寺”。两人坐在小院子里,喝着茶,敞开地聊。女生告诉檀校长,自己对檀校长更多的是敬佩和感激,两人从最开始的拘束,慢慢谈到了理想,选择……

    她告诉檀校长,自己其实很喜欢策划,很喜欢策展,但自己又很纠结,生在大山,童年也长在大山,虽有幸被父母接到身边,在大地方念书。回乡支教是此前想做的事,也是家人的期望,但内心始终有一颗去追求梦想的心在蠢蠢欲动。

    檀校长看着眼神有些迷惘的女生,喝了口茶,说道:“我对你,也是君子之交啊!有些人适合留在这里,有些人则应该展翅高飞,去成就自己的梦想。我们的国家在发展、在进步,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怀着赤子之心回馈社会,但也有千千万万的人,怀揣着梦想,在不同的岗位上,建设着我们美好的家园。若留下来能让你产生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那是最好的,若不能,便去追求自己真正热爱的生活。作为这里的老师,唯一的私心,就是要你仍怀揣热爱和善良,在有能力之时,用你最骄傲且自豪的方式回馈你的家乡。”

    看着深有感触的女生,檀校长又抿了一口茶:“我时常期待我的学生,以后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期时,会想起‘曾经有位老师,激发了我想去做某件事的欲望,但同时又教我学会了克制做某件事的方法’,这就是我对于他们的作用,教会他们成长,让他们不惧怕做选择,有生之年,有生如此,夫复何求!”

    檀校长还说,他从来不觉得来这里有什么遗憾,唯一会令他深夜孤独寂寞的,是“鸡鸣寺”里的那棵樱花树,总是种不活也开不了花!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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