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舞台上,幕布横倒,人影凌乱,四面的人声犹如楚歌,地上的衣衫罗布像那纷乱的战旗。金婠云看着那个以一当多的男儿,有些分不清戏是唱完还是没唱完。“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恍惚了,旁若无人地捡起演霸王的遗落在台上的木剑,从脖子上划过。
“快去叫警察,出人命了!”戏班乱作一团,等到警察赶到,收捕闹事者,罗清已经鼻青脸肿,意识不清。金婠云克制着情绪,她甚至不去看他一眼。因为这件事,罗清被报社解雇了,他的父母立刻发来一纸文书,要他还乡娶妻,再不要踏足上海。金婠云又怕又羞,终于大起胆子,梳洗了一番,为住院的罗清送去果篮。罗清躺在床上无力的模样让她心生爱怜,而他看见金婠云,只是扭过头去。她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刚烈的气上了心头,猛然甩开礼帽,撤去了外面的男式风衣,里面正是一件绣花旗袍。罗清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这金婠云绾了发,施了粉黛,那平日里清秀的男儿汉,原来正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娇娥。罗清也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个伶人到底是不是在扮戏,这一刻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可是假戏真做,他反倒怕了。金婠云抓起罗清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罗清怕得直哆嗦,他被吓得六神无主,猛地抽出手来,失手打翻了金婠云的果篮,瓜瓜果果散落一地,殷红的汁液淋漓,裂成一地的伤口。金婠云顷刻便明白了,原来,他到底不是她的霸王。
曾经,二人成了朋友后,聊过彼此的家庭。罗清说,别看他读新书、做新人,可是他的家庭是很传统的诗书门第。祖父是个小乡绅,前清的举人,父亲考了一辈子的学,也没应举。他到上海念书,已为家人所不齿。然而,祖母是最爱他的,她私下给了他一块玉佩,那是她当年为自己留下的嫁妆。祖母说不论对方是什么门户,有没有学识,只要罗清真心爱她,就将这块玉佩赠予对方。金婠云当时就想,自己若是有这样一块玉佩,定要生生世世守着。而今,她却黯然了,因为虞姬要从霸王,可霸王不是那个霸王。而罗清呢,他曾经无数次暗自想如果这伶人是个女子,自己一定要和她长相厮守,可等到这一刻真的成真了,他反而怕了。他的回忆里是父亲威严的脸,是母亲含痛的表情,是牌位上的祖父的功名,是戏台上的光怪陆离。“不行,不能是戏子”,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眼不敢看她。
看见罗清怯懦的模样,金婠云释然了。她随即破涕为笑,又穿起风衣,掩住了里面的旗袍,戴上了帽子,擦了擦脸,说了一句“打扰了”。罗清有气无力地说:“你该走了。”金婠云没有说什么,她转身就走了,心里怨恨道:这阿巧真是个傻姑娘,那垓下的虞姬自刎,是因为有个真心爱她的霸王伴在身边,可她阿巧屡屡作践自己,又到底得到什么?
金婠云走后,罗清哭了,但他却用枕头掩住自己的脸,一声都不出。他最后还是从了父母的命,只不过在离开上海的那一夜,托人给金婠云带了一副相框。照片是那天在尼姑庵拍下的,相框里是那条玉佩。金婠云只是一笑,拿起它端详,不由得痛了起来。她不是为金婠云痛,她是为阿巧而痛,她依旧是台上的虞姬,是台上的杜丽娘,可阿巧只是阿巧,没人疼的阿巧。
“香莲说话志气有,这样的冤仇怎能罢休”,罗清走的那一夜,戏班演的是《铡美案》。伴着戏里老生那铿锵的台词,演了秦香莲的金婠云仿佛得了勇气,她告诉自己,要断了那恩怨。
她想忘了他,几次想丢了玉佩,可一想到阿巧,就又放下了它。
金婠云和罗清的戏码是告一段落了,可乱世的戏码不会迁就谁,台上演那悲欢离合,台下也少不了阴晴圆缺。淞沪会战打响,不久,大半个中国都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日寇兵临上海城下,耳边是纷纷扰扰,眼下是金戈铁马,戏班散了,金婠云靠着这些年的积蓄,四处避难,可战乱岁月,哪有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金婠云并不介意逢场作戏,反正这台上台下都是一样的,她索性蓄了长发,改名姜琉云,入了欢场,给一个浪荡的纨绔子弟做了小,那人名唤陈玉声,是洋场的老主顾。第一次见她说了一夜的体己话,她从了,不是因为她爱他,而是她想这人生无非是一出戏,有什么演不得?
仗越打越大,姜琉云就在这动荡年间,怀上了孩子,更为陈家的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不容。一个孕妇,每日的吃食被克扣得尚不如家丁,而陈玉声不闻不问。他正忙着将陈家偌大的家业吃干抹净,照常日日出入风雅场所,欠下了不知多少债务。姜琉云并不在乎陈玉声的态度,她只是想阿巧要当妈妈了,妈妈这个角色,她还没演过呢。
可谁知有一日,那平日里从不着家,娶自己过门后就没来照顾过自己的陈玉声,居然亲自来伺候她服下安胎药。他一身素白的褂子,让她没来由地平静,恍惚间觉得是这浪子幡然醒悟,想跟她好好过日子,养大这个孩子了。可怜金婠云唱了小半辈子的戏,到了姜琉云这里,居然还不明白这戏外的薄情郎可比戏里多得多。她欣然接过药,陈玉声看着她喝下之后,情难自已地哭了。他跪了下来,抽打着自己的脸:“琉云,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
原来那药不是安胎药,那陈玉声不仅欠下大笔债务,更是惹上了租界的黑帮,他实在无计可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唯剩下这三房妻子,可大房二房都是大户人家,哪里动得?他只能打起身怀六甲的姜琉云的主意。姜琉云一时承受不了,她恍惚间又看到那个瘦弱的阿巧的影子,然后便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只看见对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被卖给了一个商人,跟着他风餐露宿,又几经辗转,被那商人卖给一个军官为侍妾,那个军官在一场大战后,把她丢在了徐州。她无处寻活路,只能又是隐姓埋名,叫了“阿英”,嫁给一个农人。那时她饥寒交迫,饿倒在田间,那个憨厚老实的农民,救了她一命,得来如此美眷,自是关怀有加。可是他进城时却被抓了壮丁,下落不明,她再次像那浮萍一样飘荡……“行善的反贫穷遭此命短,为恶的享荣华反加寿延”,她曾经唱过《六月雪》,感叹世间哪有窦娥这般苦命的女子,可如今她想窦娥又哪里苦过自己?她好歹有个当大官的爹,又有“六月飞雪”的天可怜见。可她呢?到底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罢,她漠然地接受了。有时候,她会在无眠的夜里想啊想,想起阿巧,想起金婠云,想起姜琉云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那个为自己挡下拳脚的男子,想起那个跪下泣不成声的丈夫,想起那戏台上的一幕幕春秋……她想啊想,泪一滴滴落在枕上,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块她无论怎么颠沛流离,都永远带在身上的雪白的玉佩。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她想,这大大的红尘世界,倒不如那小小的尼姑庵,《思凡》是唱错了。
30年弹指一瞬,还是那座寒山外的尼姑庵。年近花甲的尼姑慈云早早起身,虔诚地做了早课,便张罗庵里的活计,劈柴倒水,架锅烧菜。小尼姑们都叫她“阿云师姐”,慈眉善目的阿云师姐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一看骨相就知道年轻时是个眉目清秀的丽人。庵里小尼姑们虽然都很敬重她,可是一个个见到她,又都捂着嘴笑,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位阿云师姐的“红尘俗事”。那年她入空门,跪在殿里对着师太忏悔了几个时辰,她的事也就传了下来,后来的尼姑们都知道,这个慈云师姐啊,年轻时女扮男装唱过戏,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角儿呢。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一到清晨,做完了活,禅门外就传来幽幽的戏词。大家一听就知道又是阿云师姐在唱戏了,几个老尼姑一开始都嗔怪她六根不净,唱“思凡”这样的曲败坏空门,可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反正她吃得少、做得多,只不过唱唱戏、解解闷,划得来。
慈云总是一身素净的禅衣,精神矍铄,老是老了,可眉宇间依稀是当年的秀美。只要一摆起架势,哪怕身上不是那凤冠霞帔、水袖行头,也依旧是神采奕奕、旁若无人地唱。这座尼姑庵往日里香火清净,不似和尚庙那样人声鼎沸,今日只来了一家人,那家人里有个老人,一副老教授打扮。进来也不说什么话,只是焚香。慈云常常在大殿侍奉香客,今日也不曾空缺,不料石破天惊的一眼,看见了他。她的心头耸动了几下,很快平静下去。慈云笑了一笑,她想,这么久了,到底还是遇到了,就像那戏,唱来唱去也得有个结局不是。
她突然起身,端端正正地走了过去,俯身对那老者小声地说:“施主,30年前,你是否曾给一位上海的戏子那里寄过东西。”那个男人一脸的震惊,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看了一看,并不觉得眼前的这位老尼姑眼熟,吃惊地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师太如何知道?”慈云笑了一笑:“看来是了,那位施主托贫尼把它交还给你,你看看,是不是此物?”慈云从宽大的僧袍里摸出一块泛着光的白色物件,那是一块玉佩,它在慈云布满皱纹的手上更显雪白无瑕。
老人有一些哽咽,外面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爷爷,爸爸说该走了。”慈云温和地看向他,也说了一句:“施主,你该走了。”那个老人看着慈云的脸,猛然间放大了瞳孔:“你……”慈云只是对着他一笑,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什么。于是,老人几乎如同逃跑一样和家人出了山门。夕阳西下,慈云站在山门,目送他远去,却依稀看见了一男一女,都穿着男式西装,相互谈笑……那过去的不过是戏,慈云告诉自己。
“叹只叹那红尘俗世,了无挂碍;听只听那儿女情长,空空如也”,这是她剃度那天,师太告诉她的,她觉得写得比戏词还真。
翌日清晨,小尼姑们没有如往常一样听见幽远细碎的唱词,都感到奇怪,她们只看见带着笑意的慈云师姐在打水干活,都打趣道:“阿云师姐,今个不唱了?”
“不唱了,再不唱了,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些老词老腔,唱它们作甚。婠云、琉云的戏,我都唱完了,再不唱了。”她嫣然一笑,自顾自地接着干活。众尼们反而摸不着头脑,互相看着:“婠云、琉云?”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她最后一次吟起这句戏词,告诉自己,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想到这里,她又转过头,对着众人笑吟吟地说:
“不唱了,再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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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南大学学生 王樑稳(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