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只剩一些残余的光亮堆在山坳处,这些残余被一点点地搬空后,一个小孩指着太阳消失的方向大声喊:“太阳落山啦!”这时,田间地头的人们开始零零散散地从这个家向那个家走去,他们身上裹紧了劳累赠予的热汗,还有攀爬到裤腿的泥土。
她佝偻着背,背上背着一篓草,青草在背篓的肚子里垒实了,还在背篓口堆了一座小山,小山上挖着一把镰刀,用来固定青草不往下掉。她实在是不能再弯腰搂草了,草少一点,家里的两只山羊就得少吃一点,明早她就不得不起得更早去找草。要知道,近处的草越来越少,为了这点草,她已经越走越远了。两条腿的膝盖关节里就像分别装了两块大石头,每次抬脚都感觉是从泥潭沼泽里拔腿一样。背草缓行时,她就像一只驼背的乌龟,艰难地在地头移动。
本来背草不是她的任务,只是前两个月,他从半米多高的田坎上摔到稻田里,就没再站起来。4岁的小孩子都能在这样的高度上上蹿下跳,71岁的他下去就上不来了,他在田里翻过来滚过去,一声不吭地扑腾,路过的村民以为他是兴致来了在田里逮黄鳝,仔细看才发现他不是与黄鳝斗,而是在浅浅的稀泥里快要窒息了。
长期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田地里吭哧不停歇的牛,突然间摔了一跤就变成了四肢都动弹不得的牛,只能躺在床上哼哧哼哧地叹气。以前他可是养了6只羊啊,哪怕周围草割完了也没有关系,他能从很远的地方把草给背来。从他动不了以后,羊卖了两只用作医药费,又杀掉两只用来招待客人,剩下的两只就由她养着。现在她不仅养着这两只羊,还养着他。
像是怕她太劳累一样,他躺在床上的第三个月的一天清晨,就躺进了棺材里。
她喜欢笑,年轻如此,年老如此,背着青草流着汗水时也是如此。她喜欢捂着嘴笑,先是笑出三两声然后就用手捂住嘴巴,他说她是怕笑掉落在地上,还说她是怕笑完了,下次没笑了。现在,他不在了,她确实没笑了,他把她的笑一起带走了。她开始哭,不停地哭,她不怕眼泪掉在地上,不怕哭声跑出嘴巴,声音哭到沙哑,眼睛流泪到已经模糊。
之前,一直是他在外劳作,她在家有空就会打理房屋旁的小园子。园子的四周种了生菜、白菜,还有一些蒜苗,种蒜不是爱吃大蒜,是为了抽出甜甜脆脆的蒜薹。在小园子的正中央,一个脸盆大小的地方,那里有他种下的一丛香葱,是从邻居家移植过来的。刚栽下的时候,它们矮小、单薄、瘦弱,现在它们长得粗壮、挺拔,挨挨挤挤,亲密无间。她炒菜喜欢放葱,采葱时连根拔起,葱白葱绿都放在菜里味道才好,她总是这样说。自他走后,她做菜放葱只放葱叶。
现在家里一只羊都没了,也没了牲口,孩子们说她辛苦半生,如今只剩她一人,就别养牲口了。她看似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劳累,但空下来的心里,比干活还要累。一停下来,腿更痛了,时间也更慢了。所以,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去园子里,看看青葱周围,如果有碎草长起来她会立即拔掉,如果有一只蚜虫,她会轻轻地将它捉下然后看小虫在手指上走投无路,随后使劲一捻,恶狠狠的,像对待一个恶人,把蚜虫捏得粉碎。
她会摘下老去的葱叶,放在碎得只剩一半的陶器里。那本来是一个腌菜的陶罐,几年前被他绊倒,摔在地上,陶罐一分为二,底部就成了一个洗菜的容器。随后,她从木桶里舀一瓢水去冲刷葱叶上的灰尘,木桶里的水是她从水井边一盆一盆端来的,他在的时候,挑水一直是他在做,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除了担心羊吃的草,还担心她挑不动水。想到这里,她觉得他死去也好,否则在床上躺着只能胡思乱想,还不如不活着。她在水中抚摸着葱叶,像是逗弄着小河里的水草,又像是爱抚一个老去却还柔弱的孩子,那是她今天的调味品。
她做着每一件事都会想着他,起床、洗脸、切菜、吃饭、洗碗、乘凉……因为想着才不觉得他死去,也因为他已经死去,才会不停地想着。
夜晚愈发睡不着觉,下雨的夜她就亮着灯坐在屋檐下守着雨,看着园子里的葱。无雨的夜她就坐在园子里的葱旁看着月亮,看着月亮藏在云层里,变成一团金色的雾,又看着月亮变成一盏亮晃晃的灯,月亮陪着她,她陪着葱。凉风吹过,葱摇摇摆摆,在她的脚踝划过来划过去,她看着一丛翠绿,静静地落下泪来。
就在那一晚,本来是有月亮的夜晚,却突然刮起了大风,像是要下大雨。她收回葱旁的小木凳,准备回屋休息,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这一晚,无梦,不过她隐约听见几声狗吠。
早上她照例起床去园子割几根葱叶,今天她想喝点鸡蛋汤。园子已然成为狼藉,园子中央的青翠点缀,已经断成很多截散落在园子各处,连根都不剩,这是他留给她的葱啊。半米高的田坎带走他的双脚,棺材带走了他的身体,现在野狗们的一场战争,把他留给她的灵魂都带走了。
她走进园子,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任何一根残断的葱节,捡起一截葱白,她撕掉葱白枯黄的外壳,将葱白握在手中,又捡起一片已经裂开的葱叶,她将葱的液体粘住的泥土一点一点拍落,然后将已经干净的葱叶握在手中。她在园子里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整整一上午,看着拾起的白色与绿色,她笑出声来,抬起被泥土缠绕的手,她捂住嘴巴遮住笑声,她在心里开心地说:我会赶快把你们吃掉,等我。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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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馨月(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