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与鸟儿都睡了,睡得很沉,温柔的秋风缓缓拂过稻田。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爬起来看月亮。披上一件单衣,走出房间,我来到院子里,一轮明月正挂在树梢上,露出半个脸庞,似与谁窃窃私语。
这是我回到家乡的第一个夜晚。白天我随婆婆一道去小河对岸看望她的父母,老人家的小房子紧挨在小河旁边,像一颗豆子,圆润安静地住在名叫村庄的豆荚里,开花、坐果、年年如新。
家门前有院子、果树,此时一棵柿子树正果实累累,柿子像红灯笼似的傲娇地挂在枝头,屋后还有一块高兴种啥就种啥的地。有时种上大蒜,有时种上菠菜,待蔬菜长成后,再一小把一小把理顺、扎好,拿到集市上去卖。家里还有一窝鸡,雄鸡负责全村叫醒白天,母鸡掌管老人的营养早餐。还养一只狗主管小家的安全,这一把奔跑的小锁会妥妥地给虚设的门户上锁。有了这些,老人就可以过粗茶淡饭的安稳日子了。
白天我经过的小河坝上,矗立着大片英姿飒爽的芦苇。此刻,漆黑的夜空下,它们睡得比婴儿还沉静。青蛙和蟋蟀将声音憋在嗓子里,愈加增添了夜的神秘。
沉沉的夜落下来,周围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窥视着这片沧桑的土地。家乡于我而言,就如村旁的那条小河,它是村民的气息,也是血脉;它是家乡的包容,也是护佑;它是土地的图腾,也是馈赠。少年时,我便从此地出发,归来已不再是少年。多少变迁都已融入茫茫夜色,此时,我在脑海中逐一打捞:
一家人来到邻居新开的饭店,孩子们笑着闹着高喊口渴,年轻人立刻接过话题:“是的是的,没想到口感这么好。”并一致表示赞同,气氛热烈。中年人们露出疑惑并询问:“你们说什么来着?”年轻人哈哈大笑:“你们老啦,说了你也不懂。”中年人们听着有些失落,却也不失机智地反驳:“别得意,你们也会有变老被嫌弃的那天。”
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而此时在一旁真正沉默不语的,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们。
不多会儿,孩子们面前都摆上了大桶的“甜啦啦”。
“上菜喽!”
孩子们呼啦一下聚集到另一张桌子前。饭菜一到,整个桌面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孩子们饮料、牛奶的觥筹交错,一会儿餐盘见底,人去桌空。
“来来来,尝尝这些你们以前经常做的菜。”我热情地招呼着这一桌老人们。饭菜的香气蒸腾中不见昔日英姿勃发的面容。
“舅舅,喝杯酒吧?”
“不能喝,我那二亩稻子熟了,家里就我一个劳力,我想趁天气好,赶紧收了。”
“阿公,您喝点吧?”
“我有点难受。”
阿公说着站起身,踉跄着走了两步,“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原来是年老健忘,刚吃完阿莫西林又喝上一口酒。清理好地面卫生,我继续招呼着吃饭。
“舅妈,红烧肉松软爽口,您吃点。”
“不能吃,都不能吃,血糖高、血脂高,一身都是病。”
舅妈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红肿的眼。
“那咱们来碗面疙瘩汤吧?让老板亲自给咱露一手?”
“嗯嗯,疙瘩汤,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
年过六旬的老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疙瘩汤连连道歉,“我想往疙瘩汤里加点香油,一不留神,倒成了酱油”。
……
我的眼睛凝望着渐渐升高的月亮,挂在村前树枝上,又堂皇,又寂寥,掩映着群星,好像在等我寻求到最终的答案。
父母都盼望着孩子到外面走走,去看看一样的人过着怎样不一样的生活。农村的娃们听话,也争气,走出去了,也看到了,看着看着,有的喜欢上了别处的繁华,留在了繁华地;有的偶尔回来转转,又走了;有的还念想河边的繁花,回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
在这个小河与鸟儿都睡得很沉的夜晚,我也即将睡去。不过临睡之前,我还想在院子里坐坐,看看白天不曾看过的东西。世界上很多事物都适合在夜里观看,它们会呈现出与白天完全不同的面貌。走出去的儿女们相比自己的晚年生活,是否对照顾父母的负担会有更强烈的焦虑?这些问题喜欢在黑暗与寂静的反照中蹿出来,又神秘,又静谧,又熟悉,又陌生。就连生与死也喜欢奔走在黑夜的路上,来的时候,惊心动魄;去的时候,无声无息。
月亮忽地由树影间跳闪出来,犹如长着翅膀的蜻蜓和蝴蝶,栖落在屋顶上、树枝上。
在城里上班的姑姑曾无数次劝阿公离开农村一同居住,却次次被他一口回绝。“倒车,请注意!”他骑的电动三轮车提示语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还喜欢独自一个人漫步在乡间小路上,看看大豆的长势,摸摸高粱的结节,听听蟋蟀的弹奏,望望远处的羊群……满心盛开的都是满足和愉悦。他是一个典型的村庄留守者,正如那群蜜蜂,只在村庄附近飞舞,任寒暑易节,春秋暗换。
老人们都说:“虽说养儿防老,但照顾老人的重担独自压在儿女身上,会毁掉儿女的幸福。我们更愿意待在自己家,自由,自由就是幸福。”
居家安宁养老,是老人们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栖身之所”。他们在普通的村庄、普通的住宅过着普通的生活。这里不是儿女家、不是养老机构,而是自己家,城里的儿女、农村的亲戚可以自由进出,乡亲邻居可以随意串门。一辈子住在此地所建立起来的情结也都紧密附着在家之上了。
树影间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阵风吹过,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的气味、大豆玉米稻谷的气味,这是专属家乡的气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大自然的韵律与节奏。“家乡的秋风竟然是温润的,真好!”我说出了声。
我站起身,回到房间,将头放在荞麦枕头上,外面是历历星月下的黑夜,真实不虚。我知道会有一个梦乡在前面等着我,之后,会是鸡鸣如阵,鸟叫如沸,玫瑰红的曙色映上窗户,我会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然后到街上买菜。我还知道,明天的菜谱里,有憧憬,有期许,有祈愿,有生活悲喜,有人生百味。
责任编辑:周伟
孙晓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