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年残缺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舅母,是在8岁那年。
不似河南一带辽阔的平原,四川的乡村是藏在连绵山野里的人烟,一折一拐,便是熟悉的门户一扇。当时尚没有禁燃烟火一说,除夕之夜,天上月色无垠,花火璀璨;地上熙熙攘攘,人影成片。
幼时我不懂,为何在这喧闹的夜里,舅母却喜欢望着天边轻叹;也不懂,在这高朋满座、一家欢聚的日子里,她在向谁诉说着思念。
她总是和蔼地笑着,尽管眉眼间总是藏着挥之不去的哀恸。
逢年过节各家轮着摆宴,每次紧挨着母亲坐在席上,盯着眼前虽普通却极诱人的菜,我总会悄悄打量一遍所有人,思考着他们和舅母家的关系,然后偷偷地笑,心里十分骄傲地想:这么好的舅母和我家更亲,和我最亲。
小孩子的攀比心是很奇怪的,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在舅母心中的特殊地位,并以此自觉高人一等,连母亲也时常觉得我莫名其妙。但舅母总是包容的,每次去她家,桌上总有一两样我尤为爱吃的菜品,初到和临走时,怀里也被她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零嘴。
又是一年除夕。天刚擦黑,就着一丝光,我发现舅母鬓边多了几根白发,眼尾也有了纹路,但她依旧是柔和地、愁苦地看着我。
“天都黑了,还回去干什么?这晚上路也不好走,留下来歇一晚吧。”母亲拉着她的手摩挲着,两双同样泛着青白的手在风霜里捂出些许温热来。
舅母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安抚母亲:“不行,家里还有猪跟狗等着喂呢,都饿上一天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多待会儿。”
“哥呢,他不是在家吗?让他喂一口不就好了!又不费啥事。”母亲不依,拽着她不让走。舅母抵着门框不往里走:“你哥能干啥?他给自己都煮不出一口热乎饭,还指望他喂猪?哎呀,我得走了,家里离不了人。”说罢,她提上给大黄狗打包的剩饭骨头,踏上了崎岖的山路。年纪并不大的她,背影却如同天边那轮弯月。
母亲跺跺脚,回屋里拿上两个手电筒追上舅母,嘴里喊着:“嫂嫂,嫂嫂!等等我,我送你一段!”我趴在窗台上,春晚开始了,我却没心思去看,电视里张灯结彩的鲜艳远不如山坡上那道清瘦的身影吸引我。我思忖着,舅舅那么会做活,怎么会不懂喂猪呢?
带着疑惑,我与新年一同等候。等到月上梢头,等到睡意朦胧,随着新年来临的倒计时,母亲披着月光,带着答案出现在眼前。她放下手电,仿佛很疲惫,不顾夜深霜重,直接坐在台阶上。听了我的话,母亲久久没有出声,半晌,微弱的声音才在浓厚的夜色中悠悠响起。“你舅母,命苦啊……”
我坐在母亲身边望着天上皎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正月初三,我们一家到舅母家里做客。说是做客,其实跟回家也没什么差别,母亲一如往常招呼我进厨房,舅母也一如往常让我去玩别沾了油烟气,而唯一不同的,便是每次都在帮厨的母亲,今天也和我一样被赶了出来。
“前儿你帮了这么多,今天哪儿还有麻烦你的道理?你快出去,去陪娃儿耍。”舅母催促着,手中切菜的动作不停。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母亲那天回来那么晚,是因为帮舅母收拾了家里。
“嘿!说啥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就是没把我当妹子!”母亲大声抗议,扔了一把柴火进灶,“嫂子你也帮过我不少,顺手的事,说这干啥。”
舅母虽脾气温和但也固执,母亲最后还是被赶出了厨房。
我们拿了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往后一仰,眼睛眯着,似是有了几分困倦。
“妈妈,舅妈的家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母亲遮了遮刺眼的日光,“这些都是啊,我们都是她的家里人”。
我不解地摇头,“不,不是这些”。
母亲叹息一声,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舅妈是湖北人,她是远嫁来的。”
“那她从来没有回去过吗?”我不理解,一趟火车的事,能耽误多少功夫?
“是啊,20多年了。”
席面上的菜依旧美味,只不过少了几分“家”的味道。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我都在想,舅母初来四川时,吃得惯吗?她用了多少年,才能做出这一桌川菜?
舅舅嗜辣成瘾,视酒如命,脾性暴躁重义。他似乎是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的结合体——重义向外,暴躁对内。
邻里乡间,谁有事相求他基本都会帮,人人称兄道弟,做事也勤快,家里能从土墙院换到水泥房,大半是靠他挣来的。他对我也好,但与舅母不同,更像是身为长辈的说教与轻视。但就是这么一个邻里称道的人,却只在窝里“发横”,他暴躁,但对象只是舅母罢了。
刚嫁过来那几年,舅母的唇色总是苍白的,嘴角有着瘀痕,那时我尚未出生,是母亲告诉我的。后来舅母生了孩子,舅舅也许是“稳重”了,打的少了,只是言语上的侮辱总是少不了的。
以前没有在意,舅母似乎从未和我们一同坐在自家席上过。我只以为是后厨太忙,一道道菜如流水般从她手中出现,只记得她笑意盈盈地捧着盘子放在桌子上,留下一句“慢慢吃啊,还有呢”,就转身走进那冒着烟的屋子,再也没出来过,即使菜早已上完。偶尔有人在她上菜时喊她坐下吃饭,不等她开口,舅舅就会端着白酒杯乐呵呵地开玩笑说:“她一个女人家上来干吗,不用管她!灶屋里还有,来,喝酒、喝酒!”她也只能笑笑,在围裙上局促地擦擦手,附和几声。
这时,我才在记忆的角落里发现,即便是作为客人在别家做客,她也鲜少安稳坐着。一个不注意就会在厨房里看见她,大多时候坐在灶前烧锅,被一堆柴火包裹着。拉她出去,就腼腆开口:“外面冷,这儿暖和。”
只有春节舅母才会去串门,所以依靠这个借口,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冬日。“家”,这个词对舅母来说早已不再温暖,反而化作精钢玄铁制成的锁链,死死地将她束缚在这大山里。它过于沉重,沉重到将舅母的脊背压成了天边的弦月。
没有重压下的反抗,没有不堪受辱的报复,舅母有的只是跟随了她一生的温柔与顺从。她将她的全部都给了这个家,只留了一个眼神,一个饱经沧桑、充满哀愁的眼神。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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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阆中市东风中学学生 宋晴晴(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