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孤诣
李驎在《大涤子传》中说,石涛“初得记莂,勇猛精进,愿力甚弘。后见诸同辈多好名鲜实,耻与之俦,遂自托于不佛不老之间。”随着对各地僧团的了解,他看到了太多不堪的行为,使他对佛教界的不满日甚一日。他曾在《诸友人问予何不开堂住世书此简之》诗中写道:“向来孤峻有门庭,果熟香飘遍界馨。岂以而今徒浩浩,大家聚首乐膻腥。明明头角非龙种,赫赫皮毛类虎形。习气渐深难可并,物希为贵自叮咛。吾门太过为当衰,有志缁流抱道垂。假使鲲鹏齐展翼,乌天黑地怪阿谁。三家村许开经馆,善司祠难造大悲。理合输赢随分段,何如牛背胜乌骓。”自幼出家的石涛,寺院就是他的家,当他对栖身的佛教僧众产生鄙视心理的时候,也就沦入了更深的孤独和苦恼之中。
康熙三十九年(1700)的除夕之夜,千家万户的人们在欢聚,60岁的石涛得了病,独自在寒冷的斗室内,反思走过的大半生,内心充满了愧悔和痛苦。他提笔写道“庚辰除夜,抱疴,触之忽恸恸,非一语可尽生平之感者。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语黄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平生也”,并写诗道:“生不逢年岂可堪,非家非室捐瞿昙。而今大涤齐抛掷,此夜中心夙响惭。错怪本根呼不悯,只缘见过忽轻谈。人闻此语莫伤感,吾道清湘岂是男。白头懵懂话难前,花甲之年谢上天。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搀得醉夫天上回,黑风吹堕九层台。耳边雷电穿梭过,眼底惊涛涌不开。全始全终浑誓立,半聋半哑坐包胎。擎杯大笑呼椒酒,好梦缘从恶梦来。”
他几乎要全盘否定自我了:我这大半辈子过得太荒唐了,算是什么?如痴如醉,懵懂糊涂,连个真男人都算不上。此时的石涛,历经沧桑,领悟到自己之前执着追求的,都是虚妄,都是荒诞的。真正应该追寻的,是自己的“来处”和“本根”。
1698至1699年间,石涛写给八大山人一封求画信:“济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阔小幅,平坡上老屋数椽,古木樗散数株,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即大涤子大涤堂也。此事少不得者,余纸求法书数行列于上,真济宝物也。向承所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书大涤子大涤草堂,莫书和尚。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齐涤。”他构筑大涤草堂,宣称脱离佛教界,不再是和尚,而是“有冠有发之人”。自号“大涤子”,就是要和过去的自己决裂。“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晚年的石涛潜心著述绘画理论。1700年,《画语录》问世。“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石涛将儒道哲学和画理融汇,用近于老子式的玄言妙语论述画道,给后人以无限的启迪。他在一幅画上题跋:“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
石涛晚年的山水,把自我的主观意象透射到活生生的大自然山水上,笔下既是真山真水,又有一个活泼泼的真我在。他追寻一生,痛苦的内心没有在佛法中得到解脱。人穷返本,狐死首丘。当他遵从自己的心,唤醒回归自己的血脉印记,在自己的民族文化中立身,也就找到了自我。在离世前一年,石涛开始用一方“大本堂”印章,大本堂是1368年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下令修筑的、位于南京皇宫中教养皇族的宫殿名称。在他心中,自己的大涤堂,就是大本堂的延续。
印裔法国籍导演宾·纳伦导演的电影《色戒》中,僧人达世提出了一个命题:“不曾拥有,又何谈放弃?”青年达世不吃不喝,完成了长达3年3个月3天的“本尊闭关”修行,却在刚刚出关后,就不能抗拒世俗的诱惑,在主动还俗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琶玛结婚后,心性中的贪、嗔、痴、慢、疑全都暴露出来。在世俗生活中,他看到了自己的龌龊不堪,就又舍弃凡俗,回归了自己的修行生活。
石涛的一生,和达世颇为相似。自幼出家的他,如果没有壮观天下的行程,没有经历各色人等的交流,没有经历追寻理想的过程,又怎能成就一代画僧。他这只苦瓜,虽然从根上就是苦的,但并没有“系而不食”。苦瓜虽苦,却是“君子菜”,是清心的好物,益生的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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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宋宝颖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