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
（接上期）
2
听着周边牧区的羊群与牧羊犬叫声，孟云也迎来复制粘贴却又充满希望的一天。今天是孟云的第一堂课，不知怎的，她的内心十分忐忑。校长说这些孩子的汉语基础都比较差，家也都住在学校南边的大山里，每天早上他们都要提前至少两小时走山路来上学。那时天刚蒙蒙亮，若是下雨，山路湿滑难行，稍不留神，便会坠入山崖。孟云听到这里很是心疼，想着自己读书的时候都是爸爸亲自接送，到小学六年级也从没有过自己上学的体验，而他们才上一年级啊。
孟云裹上一件天蓝色的夹衣，一手攥着小学课本，一手拿着水杯走进了教室。课桌不过12张，与其说是课桌，其实就是12个长条的木板搭起来可供孩子们写字的案台，板凳也是木块拼凑而成的。孩子们坐得端正，直着背，两个黑炭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孟云感到有一团温暖炽热的火焰将自己围住，萧瑟的秋风似乎也抱头鼠窜了。孟云让每个孩子进行了自我介绍，孩子们虽然汉语不太好，只能磕磕巴巴地用简单的词句表达，但他们是那样努力、真诚地在介绍着自己。喜欢在旷野随马驰骋的贡嘎平措；牧羊人家的小歌唱家央拉；爱画画的格桑拉姆……孟云用力去记他们每个人的特点与基本情况，当把视线移到最后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孟云确乎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噢！她和海报上的女孩儿是那样像，不，应该说就是她。”
“你叫什么名字？”孟云缓缓地走到靠窗的最后一排，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脸上甜甜的笑容。
“扎西卓娅。”说着，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得更甜了。
“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不知为何，孟云看到卓娅的那一刻，内心十分震动，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记忆中一直都是我阿爸陪着我，阿爸很辛苦，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给人运牛粪去了，晚上星星挂满了天空他才回家。我常常问阿爸为什么我没有阿妈，阿爸说阿妈在一个很遥远很美好的地方守护着我们。阿爸还说，等我学好了汉语就可以看见阿妈了……”卓娅平静地讲述着她的故事，孟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卓娅的头，眼睛有一点湿了。
“孟老师，您会教我们认识很多很多的汉字吧？到时候等我见到阿妈我就可以朗诵诗歌给她听了。她一定会很高兴。”卓娅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孟云的心翻滚着，这平静的话浪却疯狂敲击着孟云的心岸。这世间最朴素的情感往往最感人肺腑，最平淡的讲述却往往深藏暗涌。
“当然，你会学好汉语的，你也能很快见到阿妈了。”孟云不知道，这句小小的承诺却成了卓娅信奉的真理。
对在这世界上生存的每一个个体而言，归属感或许是他赖以生存的意义所在。如果在人生的分岔口作任何一个选择对其都无太大区别，那他可能还未找到自己的归属感。如果说一开始孟云是受到海报的触动决心来支教，那在遇到卓娅后这种归属意义一下子就清晰明了了。剩下的3个月对孟云而言不再是迫使自己忍受恶劣的环境，适应艰苦的环境，倒像是一种旅程，一种关于爱与希望的旅程。
气温越来越低了，孟云的双手开始发痒，红肿，这是冻疮的前兆。每天早上，孟云提着水桶去井里打生活用水，井水已经开始结冰了，井绳的周围已经开始有冒着寒气的冰碴儿。装满水的水桶放在院子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的，要烧开水就得先敲冰再放在炉子上烧。屋子里也冷得厉害，保暖靠烧煤，湿漉漉的煤呛得孟云直流眼泪。有时候，没有煤只有去学校周边的牧区捡些牛粪回来烧，孟云手上的冻疮一遇到温暖的火就疼痒不止。为了让孩子们在上课时不那么冷，孟云总是把分下来的煤里较好的一些给教室供暖使用。孩子们每天到教室后，冻得僵硬的脸一遇到教室温暖的空气就变得更红了，帽檐的冰绫子融化后冰水一滴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即便这么严酷的天气，孩子们每天还是早早地到了教室，孟云站在宿舍门口就听见了琅琅的读书声——他们在复习着昨天学过的汉字。
但从星期三开始，卓娅的位置连续3天都是空的。孟云开始担忧起来，问孩子们，他们中也没有一个和卓娅家挨在一起的，只是无助地摇头，孟云只有去找校长询问情况。
“校长，扎西卓娅已经3天没来学校了，是出什么事了吗？”孟云的心跳得厉害，迫切地想知道卓娅的情况。
“孟老师，你说卓娅啊，小丫头也挺可怜的，前阵子她阿爸去山里给人运牛粪，那天下了大雪，山路结冰，一不留神就从好几米的路阶摔了下来，肋骨摔折了，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了，日子艰难，我把她阿爸开学交的学费退给了她，让她好好照顾阿爸……”
听罢，孟云的眼前又浮现出卓娅红扑扑小脸上甜甜的笑容，耳边回响的是要教卓娅认更多汉字的承诺。
“那校长您知道她家住哪里吗？嗯……我想去看看卓娅。”孟云轻轻拍了拍手上的冻疮，很痒但是不敢使劲挠，会痛，只有间歇地拍打。
“这我倒是知道。不过孟老师，卓娅的家离这挺远的，而且沿途都是傍山险路，海拔比这还要高些，你的身体怕是吃不消啊！你还是别冒这个险呢，我们这的孩子因家里穷读不起书的太多了。”校长长叹了口气，深重的愁容里包裹着无奈与疼惜。
“没事，我年轻，身体能顶住，凡事小心点没有什么大碍。卓娅，乖巧懂事，一心好学，我打心底里很喜欢她，老师本应以仁爱之心待学生，这是我分内的事。”
“那好吧，我给你画个指示图。”校长取出纸笔向孟云交代卓娅家的地理位置。孟云接过地图，对折了三四下揣进了自己的背包夹层，预备明天一早出发去寻找卓娅。
3
第二天清晨，牧羊人断断续续清脆的哨声叫醒了孟云，收拾好背包孟云开始了寻觅卓娅的行程。气温已经降到零摄氏度以下，纳木错湖的表面已经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湖水依旧是那么清，那么净。昨夜风雪肆虐，山道部分雪凝结成了冰，道旁还堆着晶莹剔透的雪，孟云的冻疮越来越严重，红肿硬块的周围开始龟裂，时不时还流出鹅黄色的脓液。凛冽的寒风提醒孟云包里还有一副爸爸当时给备下的无指棉手套，但戴着手套实在太不方便了。一阵阵风过，孟云只觉手背上的疮口干裂刺痛，逐渐沦为麻木的感觉。沿途没有树，放眼过去只是雪白的荒芜，辗转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边放射出金灿灿的太阳光。孟云在山间的一块平地坐了下来，海拔越发高了，孟云的心跳很厉害，呼吸也急促起来，但却又不敢大口大口的呼吸，冷风乘虚而入会侵蚀她的胃。
按照校长给的指示地图，在前面大石墩右拐直走一段路就到了。孟云吁了一口气，就快到达目的地了。直行不过半小时，孟云看见不远处有一座灰墙土瓦的房子，院落也是土墙垒起来的，孟云加快了脚步。
“有人在家吗？”孟云搓了搓手，脸冻得干疼，僵硬的嘴角一张，扯着两腮僵硬的肉。
过好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小脑袋。“孟老师！您怎么找到这儿的？”卓娅的脸上依旧绽放着甜甜的笑容，“快，快进来坐……”
孟云俯身进了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几把竹椅子，一张方木桌，桌下还堆满了簸箕、筛子等工具。“孟老师，喝点酥油茶暖暖身子。”卓娅踮着脚，费力地从桌台上取下水壶，用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酥油茶给孟云。浓浓的酥油茶还冒着热气，孟云大口大口地喝着，身体被冻结的每一处血肉仿佛迎来了春天，暖和极了。
“卓娅，我从校长那得知了你的情况，你阿爸好些了吗？”
“孟老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医生说阿爸的肋骨折了，身上还有好几处擦伤，可是县里的医药费实在太贵了……阿爸平日里辛苦挣的工钱根本负担不起住院的费用，阿爸也舍不得……他说……那钱是给我上学攒的。”卓娅乌黑的眸子湿漉漉的，咸咸的泪水渗到脸上干裂的口子里。卓娅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孟老师，我是不是见不到阿妈了？我没有办法回学校上课了，我不能信守承诺，认更多的汉字了。”
孟云的心又开始震动了，就像最初见到卓娅那样。听到“妈妈”两个字，孟云的灵魂像是被重击了一般。她用手轻轻抚摸卓娅的小脸，“不要担心，小卓娅，你不会成为不守承诺的坏孩子的，以后老师来家教你认字，你很快就会认识更多的汉字，你也很快就可以见到阿妈了。”
卓娅未干的泪痕又被新的泪水盖住，她望着孟云，孟云也望着她。卓娅笑了，甜甜的微笑旁挂着温热的泪珠。
4
渐渐地，孟云熟悉了去卓娅家的山路。孟云教卓娅认识新的汉字，卓娅很认真，她用笔记本密密麻麻抄写新学的汉字，反复地阅读、记诵。孟云知道，卓娅是太想早日见到自己的阿妈了。
长久受到寒气逼迫、缺氧，孟云在课堂上晕倒了。送到县里医院诊断，是肺水肿，并且孟云体内的红细胞数量增多，急需输氧，休息。原来，孟云在前几天去给卓娅上课的路上就受了风寒，有些微微的感冒，孟云以为小小的感冒不碍事，谁知感冒愈发严重，伴随着胸闷心悸，孟云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如一块磐石，而呼吸却轻得如一片羽毛。
好几天，卓娅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眺望，最终都没能等来孟老师。她翻着自己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想起孟老师教给自己查字典的方法，开始按照步骤一个生字一个生字地查。卓娅多么想念孟老师啊。她来到学校，也没能看见孟老师，后来才知道老师在医院。“孟老师一定是为了我病倒了……”想到这里卓娅伤心地哭了起来。
孟云在医院待了一周多，病情有些许好转。白天，她透过病房的玻璃窗能看到窗外湛蓝如冰的天空，风还是大，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冷了，远处的群山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一切都充满着生机和希望。孟云仿佛看到了学校，听到孩子们在大声诵读着课文，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了卓娅脸上甜甜的笑容，看见她笑，孟云也笑了。这世间有多少个漫长的寒夜要度过，可即便寒冷，心底的温暖，人间的善意终会支持着我们熬过这难挨的夜晚。孟云只想在医院的时间快一点，好早一点回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早一点兑现对卓娅的承诺。
校长带了热乎乎的牛肉汤来看望孟云，更让孟云感到温暖的是校长带来的映着七彩祥云的笔记本，厚厚的牛皮纸注满了孩子们的关心与期盼。笔记本最后一页是卓娅清秀稚嫩的笔迹：
亲爱的孟老师：
得知你生病了，我很难过，也很担心。我想，你一定是因为我而累倒了。你走那么远的山路来教我识字，天气那么冷，每次你到我家的时候，嘴唇都冻白了，你的手也冻得严重。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有好好学汉字，等我学到足够多能见到阿妈了，我一定和阿妈讲讲你，我想，阿妈也会很感激你的。孟老师，你快回来吧，我都想你了，我们都很想你。
卓娅
孟云双手紧紧攥住笔记本，牛皮纸上的汉字被晕染成了水墨画。一刹那，孟云似乎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来藏区支教，也就在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所经历的身体的苦痛与磨砺根本不算什么。或许我们所经历的感受都是这样，在其他人都认可那是个苦头的时候，你偏不信，你去硬着头皮尝试了，最终应验了别人的话，可等你苦到最后回味，滋味却是如此地甜！没有谁能从一开始就能获取选择的意义，只有经历，使我们明白什么是意义。
5
孟云终于回到了课堂，而离别的日子也临近了。医院的日子飞快，却未曾想过支教的时光也长了翅膀。孩子们在孟云的带领下，不仅认识了很多汉字，他们中的大多数朗诵诗歌、写小作文也不在话下。
走的这一天，已是初春了。站在纳吉小学门口，孟云感觉有很多话要讲，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远远地，孟云看见卓娅红红的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孟老师，我想我很快就会看见阿妈了。”想到这句话，孟云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快要看到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她的脸上也挂着甜甜的微笑。孟云上了长途车，透过玻璃车窗，孟云看到：湛蓝的穹顶飘着成群的云，在那不起眼的边角有一片七彩的祥云，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炫目的光，那被金丝边勾勒的云彩呈微微的红色，像孩子们土黑色的脸上泛起的红晕，温暖而美好。
（全文完）
责任编辑：宋宝颖
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 周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