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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1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母亲的遗物(小说)

高星雨(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年11月19日   10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1

    接到母亲病危消息的那天,余新燕在办公室备课。

    她凭着惯性冲进了医院,未推开病房门就听到了外婆歇斯底里的哭声。哭声淹没了医院里的其他声音,连消毒水的味道都淡了许多。她定在门口,像是被苍蝇纸粘住的苍蝇,怎么挣扎也无法挪动。

    关于母亲离世那一天,余新燕的记忆并不多。所有人都感性表达的时候,作为父母唯一的孩子,余新燕保持了必要的理智。看过母亲的遗容,抚摸过带着余温的手掌之后,余新燕开始通知亲人奔丧。打电话的时候,她坐在病床的这边,父亲坐在她的对面。两行浑浊的泪从父亲的眼睛流到面颊,最后滑过脖子钻进了更深层的皮肤里。

    “我妈有留下什么话吗?”余新燕问父亲。

    “没有,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了。”父亲耷拉着眼皮,没有看她。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守在她身边……”发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余新燕没有继续说。

    在这一刻,余新燕感到母亲就在自己身上。曾经无数次母亲责怪父亲的口吻,在她身上潜移默化得到了继承。

    父亲沉默着,像过去面对妻子一样面对余新燕,是非对错,他永远只有沉默。这种一度让余新燕避之不及的沉默,如今在这个家里疯长。近乎病态的寂静,就像父亲的一生一样——毫无起色,“波澜不惊”。

    母亲自己拔掉的氧气管,这是余新燕后来才知道的事。为此,她真正地痛哭了一场,远离了葬礼的气氛,泪水格外诚实。母亲爱孩子的方式很多,拔氧气管是最极端的一种,一生只能用一次。

    “她知道我们撑不住了。死是迟早的事,不想拖累你。”父亲唯唯诺诺,从牙缝里掏出这句话。“你不容易,还没结婚呢……”他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瞥余新燕,像是怕她从沙发上滑落下来。他将桌上的茶缸端起来好几次,还是没喝下一口茶。

    “要不,我让你大姨帮你安排一下?”这句话声音很小,小到父亲自己都有些没听清。

    余新燕盯着沙发的一角,那里有一滴酱油色的污渍。那是她去年滴上去的,为此母亲还贴了一张便条在墙上。“请不要坐在沙发上吃饭。”卷着角的小小的纸片,残留着母亲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在余新燕的耳边泛起涟漪。细密而漫长的情感体验,在余新燕某一根精致的神经上跳跃。

    一个几乎没有收入的父亲,一个薪水微薄的小学老师,在这个小城里拼凑着一个残缺的家。父亲的沉默与母亲的暴躁,是余新燕生命的底色。父母在多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最起码在余新燕遥远模糊的记忆中,母亲温柔过,父亲也爱笑。母亲生活得井井有条,家里残存的便条、记账的表格、营养学的资料,能够证明这一点。

    葬礼上,与母亲因为房子的问题争吵多年的姨妈哭声最大,余新燕最沉默。人来人往,一只只踩着乡村泥土的脚从她的眼前走过。繁琐的流程和劳民伤财的习俗,让余新燕几乎人财两空。她可以拒绝吗?当然不可以。作为父母唯一的女儿,在尽到了照顾母亲的义务之后,葬礼是最后一个难关。余新燕并不愿意因为这最后一环而让自己背上不孝的骂名。

    她将葬礼打理得井井有条,直到母亲火化下葬,她才如软烂的汤圆瘫坐在地上。悲痛使其麻木,大脑几乎停滞。

    母亲的死为父亲带来了自由,也为余新燕带来了开启新生活的契机。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她很快返校上班。她需要负担自己和父亲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避免睹物思人。

    余新燕坐在办公桌前,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母亲拔掉氧气管时的模样。她几乎无法设想,母亲是如何作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母亲眉毛的弧度、眉头皱起的形状、嘴角的表情都一点一滴地还原,形成了流动的肖像。哪怕讲着课的时候,她也会偶尔联想到母亲,不合时宜地落下眼泪。一时间,母亲死亡带来的后遗症在余新燕的生活里生根发芽。

    这一天,余新燕捏着学生递来的纸巾,哽咽着讲乌鸦反哺的故事。“大家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就算长大了也没有能力照顾父母。”她将母亲死亡的导火索归咎到自己身上,带着一个女儿该有的自责,在讲台上传达着自己作为过来人的经验。

    孩子们静默着。

    2

    在母亲去世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余新燕刚到家门口就听见说话声从门缝迸发出来。姨妈的声音,像母亲葬礼当天的哭声那样大,那样夸张。

    她进入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明显比预想的多。坐在父亲与姨妈中间的那个男人,翻动一双小眼睛看了余新燕一眼,又立刻低下眉去。余新燕将包和外套挂在墙上,耳边传来姨妈的聒噪声。

    “燕子,你回来啦?快来认识认识,这是刘斌,是你姨夫那头的远房侄子。”姨妈的声音很大,热情泛滥。余新燕从进家门开始,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和姨妈没有和自己打招呼,直接先下手为强,将人领到了家里来。

    “哦,你好。”她不咸不淡地说。刘斌头也不抬地对着她点了点,反复说着“你好你好”,慌张的神色很快爬上了他的面颊。

    “小刘啊,在银行上班,人很老实的,还是独生子呢。”姨妈说着拽了一把刘斌的胳膊,示意他主动说话。

    余新燕看着他,默认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他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抿着嘴不做声。余新燕说了一句“我累了”,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辛苦了一周,她躺在被子上盘算着周末的事情:孩子们的作业还没有批完,快期末了工作总结要写,教案上交检查,还要出期末试卷……说是周末,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办公。她越想越烦躁,生活的千斤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现在只希望期末考孩子们能考好一点,多拿一点奖金。余新燕将枕头抱在怀里,在床上滚了两圈,隐约听见客厅门关上的“咔嚓”声。随后,自己房间的门开了。

    姨妈和父亲陆续进来,坐在了床边。

    “燕子,你妈已经去了。你这总是不找对象,她能快活吗?”姨妈说着叹了一口气,佯装抹了抹眼泪。

    “我妈刚去世不久,就算守孝也没到期吧?着什么急啊。”她立刻拿话搪塞姨妈。

    “你可以先谈着嘛,明年结婚来得及啊。”姨妈试图拿开余新燕脸上的枕头,苦口婆心地劝她。“明年”这个词似乎很重要,因为明年余新燕就30岁了。

    “是啊是啊,你大姨说的是。”父亲在床的另一边附和。

    “小刘可好了,你和他在一块,负担也能减轻不少啊。他工作轻松,能照顾你。”姨妈的语气,像是从一堆残次品里,好不容易找出一个勉强能看的。

    “轻松?银行哪样工作轻松?”姨妈刚才的话拨动了余新燕警觉的神经,她认真听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这不……我也不懂,我觉得他应该……”姨妈捂住半边嘴,父亲对她皱了一下眉毛。见到余新燕的目光飘过来,父亲立刻扭过头抽了一口烟。

    余新燕从床上坐起来,目不转睛地观察姨妈的表情。她本来就没看上刘斌,谁知道姨妈唯一说出来的工作也有问题。她很明白,姨妈愿意说出来的,都是她觉得体面的地方。至于家庭之类,余新燕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不怎么样。

    “哎呀!他是银行保安!我觉得就挺好的,你那么忙,他能顾家不好吗?”父亲眼见着瞒不住了,在余新燕眼神的威逼下说出了实情。

    “顾家?你天天倒是很闲!你把家里收拾得很好吗?你要是有一点点上进的心,我妈能总骂你吗?”余新燕的怒火烧到了嗓子眼,没想到父亲与姨妈竟然如此振振有词。“我告诉你,我再不济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我死都不会跟这样一个人结婚!”

    “你这个死丫头!你妈都没了,我不帮你留意婚事,还有谁能管你!小刘怎么了?咱就这条件,就别那么挑了……”姨妈指着余新燕,开始表达一些冠冕堂皇的关心,撑足了作为长辈自带的责任感。

    “我妈要真的在这儿,她也不会让我嫁给那样的人。我可没有让您老人家替我操心,我瞧着是我爸怕我管着他,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吧!大姨,我也很想知道我爸答应分给你多少礼钱?”余新燕牙尖嘴利,一点也没有落下风。

    她看着姨妈这一张与母亲相似的脸,心脏阵痛不断。本来血脉相连的人,却在某种意义上将自己当成交易品,仅以完成交易为目标。似乎只要自己嫁出去了,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婚姻是否幸福一点都不重要,只要看起来完整就好。

    姨妈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父亲抽着烟朝自己房间走去,企图躲过这一场暴风雨。一缕缕轻盈的烟,在余新燕的房间里盘桓而散,留下一层油腻的腥味。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我房间里抽烟!”她追着父亲灰色的背影叫了出来,父亲点点头,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屋里。

    余新燕再一次无力地瘫在床上,气愤地踢掉了脚上的拖鞋。她想,如果母亲还在,这样一个相亲对象会不会被领到家中?答案是否定的。这与碌碌无为的父亲,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如果跟这样一个人结婚,自己多年的努力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型,从一片沼泽进入另一片沼泽,直接受害者就是自己的孩子。孩子,这是一个女人、一位老师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父亲希望自己结婚,一方面出于作为父亲的愿望,更重要的是希望自己转移注意力,这样他就会更加自由。母亲走了,套在父亲身上的枷锁被狠狠打碎,而来自于女儿的新枷锁再一次牢牢套住了他。

    难道父亲想独自生活吗?可能他并没有好好想过那样的生活是怎样的,余新燕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没有哪一个父亲愿意远离自己唯一的女儿,他在追求所谓“自由”的路上丧失了理智。他不明白,母亲选择了强势的方式,是在无奈中希望他好好生活。谁愿意费尽心力去管着一个人呢?就像学生一样,如果没有升学的压力,对于死活不愿意学习的孩子,老师会愿意天天看着他吗?可是亲人是无法选择的,与父亲的关系从余新燕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她延续了母亲的态度,因为父亲多年以来劣根深种,无人约束只会糟糕至极。

    “你明知道,我大姨不疼我。她为了她两个儿子,这些年哪一天不在想我们家的房子?”第二天午饭的时候,余新燕这样对父亲说。

    “再不疼你,她也是你大姨,她不会害你。”父亲嘴里咬着一块油光发亮的肉,囫囵吞下之后冒出这句。

    这一次,余新燕发现父亲比自己相信血缘。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曹竞 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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