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沉甸甸的,一共有6把。没有漂亮的钥匙扣,只用一条污迹斑斑的蜡黄的带子串起来套在他的黑色裤子上。
他换裤子的时候一定会取下钥匙再套在另一条黑色裤子上,从不遗忘。
我问他,为什么吊这么多钥匙在身上?这些钥匙也都用不到,有些甚至生锈了,我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开哪扇门的,平时开门也就只用一把钥匙。他没给我解释,只说“你晓得啥子”。
2021年2月14日,辛丑年正月初三。这天我发现了他那一大串钥匙的秘密。
春节有祭祀的习俗,今年我们家定在大年初三回乡祭祀。过了年,他就78岁了,不知道是忧心自己又老了一岁,还是真的身体不适,今年的春节他总是郁郁寡欢。连两岁半的小妹妹都能看出他的忧郁,跑到他跟前问“太公是不是不开心呀”。尽管一家人死缠烂打地盘问,他也只是告诉我们“我感冒了,不舒服”。家里人都知道他是一头犟牛,他有自己的“治病神药”,死活不让我们带他去买药。初一、初二,他就这样闷闷不乐地度过了。
初三,是约好一起回乡祭祀的日子。他7点就开始叫大家起床了。兴许是感冒好了吧,他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春节期间,堵车是常有的,我们也毫无意外地堵在了路上。他开始规划其他的路线,说了一大堆我没听过的地名,最后选择了一条不易堵车的路线。在路上,他侃侃而谈年轻时发生在这条路上的故事。果然如他所料,这条路没有堵车。但是这一路下来,还是坐吐了3个人。目的地一到,晕车的我便迫不及待地冲了下来。缓过神,往周围一望,竟然觉得十分陌生。他略带指责的口气说:“你们多久没回来了,现在搞了开发,连路都找不到了吧。”我有一丝惭愧,土生土长的人对他生长的土地感到陌生,甚至找不到回家的路。曾经一群小孩儿漫山遍野跑过的山丘,藏着牛蛙长满莲藕的池塘,夏日午后的竹林便是儿童乐园,黄发垂髫悠然自得的小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物是人非。
我家的祖坟分布在小村的各处,需要从村头走到村尾。路过我家的旧砖房,他说要进去祭拜家神。往年是没有祭家神这一项的,他说今年除夕没有在家里烧纸,现在补上。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少年没有踏进过这栋红砖房了,每次都是过门不入。远古的大禹,治水期间因三过家门而不入流传万世。如今我们路过家门,十分荒唐的竟然是因为找不到进去的理由而不入。我在这栋红砖房里生活了10年,小时候的记忆不算牢固,我没有太多关于它的回忆。但它却深深记得我的存在,它不曾粉刷过的灰墙上、红色的木门上仍印刻着我稚嫩的笔迹。他走到那扇破旧的红色木门前,掏出他的那串钥匙,非常熟练地打开了这扇似乎根本就不需要钥匙的门。这栋红砖房共有5扇木门,我们一行10个人,只有他有钥匙。
他说祭家神需要等到纸燃尽了才能走。他让我们先去把剩下的坟拜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等。我们抓紧时间向前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那栋红砖房里。我回头朝他的方向看去,从那扇朱红色的破旧木门望进去,我看到的他和那清冷的石灰墙一样,和墙上摇曳的火光一样。
海峡对面的余光中先生说,乡愁是邮票、是船票、是那湾海峡。对于独自留在红砖房里的他来说,乡愁是那串随身携带的钥匙、是烂熟于心的回乡路、是左牵黄右擎苍的峥嵘岁月。
只有钥匙才能开锁的时代已经渐渐走远,他身上始终挂着一串钥匙。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硕士生 曾顺利(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