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家有一台小天鹅洗衣机,波轮款,但不是小姨自己买的。早些年小姨怀孕时,我妈托人把我家的洗衣机给她送过去,为了让她能从家务中稍稍解脱,安心养胎。或许是怕我家人不悦,她没把这事告诉我们。现在,那台洗衣机半人高的牛皮纸壳子还在我家的角落里,上大学前,我一直以为那只小天鹅仍在我家中栖居。
我姥爷是1943年生人,历经岁月沧桑,时间不只在他的身上刻下皱纹,一些时代的遗物同时将他包裹重塑——他成了新时代的旧人。他从不在商超购买生活物资,哪怕批发市场离家数十公里,他也乐意在凌晨时分起床,独自驱车前往。批发市场前身是“大公社”,姥爷年轻的时候赚足工分,换粮油布票后,常到这来定量兑换物资,改革开放后被改造成批发市场,里面经营售卖的商品较先前丰富了许多。某天家里洗漱类用品储备告急,姥爷又出门囤货,中午方才到家,好几箱洗漱用品被舅舅陆续搬到二楼,集中排布在楼梯旁的架子上,我去看了几眼,还是那几样:千里光香皂、茶籽油洗发水、立白洗衣粉。
我的住校生活从初中开始,延续到高中和大学阶段。在县里的高中念书后,我们从姥爷家搬到了县里的出租屋。为了省钱,家里的洗护日化用品还需依仗姥爷家的支持。于是千里光香皂、茶籽油洗发水和立白洗衣粉这些过往的老朋友们,继续托举着我们的日常生活。
实际上,我对洗衣粉的厌弃是彻头彻尾的:开学搬运行李时洗衣粉数次倾漏、潮湿天气洗衣粉会板结、冬天洗衣粉还很难在水里化开……不好用是次要的,洗不净才是最大的挑战。
就像我无法理解姥爷为何不跟上时代的步伐,去购置更新颖实用的洗护日化用品一样,不知情的我也无法理解我妈为何坚持手洗衣物。
那时候我不知道家中的洗衣机纸箱已是空壳,想像班里的一些同学那样,用家里的洗衣机洗校服。但我妈将“薛定谔的小天鹅”禁锢在家中的角落,起初的说辞是手洗比机洗更干净,后来又说,等我家购置了新居再启用更有意义,所以我一直只能用洗衣粉手洗衣服,和体味、汗渍和霉点斡旋。
高三下学期,大课间跑操后,大汗淋漓的学生们飞速赶到食堂、跑回宿舍抢占生活资源。3月寒意犹在,我可怜的洗衣粉仍旧难以在水中化开,平滑而坚硬的涤纶校服和洗衣粉在水中相互摩擦。为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我常常把衣服简单漂洗两次后就拧干挂到了阳台的通风处。
某天洗澡后,我换上了前一天洗过的校服,校服背部少许的黑色污渍我实在无法完全去除,只好常披一件外套。
文珊是我的同桌,她的白色校服上没有洇上墨点,且总保持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似一朵行走的薰衣草花。她总会在晚自习铃响前及时赶到教室,头发因来不及擦干临时披在肩后,手上缠着一卷蕾丝边的发带。常常有女生围在文珊周围讨论一些精致的洗护日化用品,文珊说她在家每次都用磨砂膏洗澡,洗完澡还会特地抹上身体乳和护发素,衣服则是通过洗衣机与烘干机的共同协作、在柔顺剂和薰衣草味洗衣液的助力下变得舒展而芬芳。
在听到她们的谈话以前,我从不知道市面上竟有如此丰富的商品种类。我一边整理这两天的联考卷子,一边在抽屉里搜罗习题本与错题本,准备今晚自习课找老师答疑解难。过程中我的思绪渐渐从书堆中抽离,恍惚间抽屉开始分裂和复制,一个接一个齐齐整整地码放在架子上,阴影里分别冒出不同的东西:千里光香皂、茶籽油洗发水、立白洗衣粉像趵突泉似的喷涌而出,将我牢牢掩埋在匮乏的生活经验之中。
历史老师进门时我浑然不觉,直到她抄写答案的粉笔突然断裂,刺耳的摩擦声才将我从奔走的思绪中揪了出来。自己对照答案批改卷子后,我把三折式的卷子在桌面上竖起、码齐,拿着红笔去找老师。历史老师对照题干和选项,带我逐一分析。春日的潮湿闷热在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无限放大,随着答疑的持续深入,我额上不断沁出汗珠,身上的热气透过校服的孔隙,身上的气味分子开始跃动,向着四面八方窜逃。
答疑结束后,历史老师招招手示意我俯身上前,她将手掩在嘴边朝我耳语一番,我两颊一红,点头后逃也似的躲回了座位。
历史老师说的是:春天细菌复苏了,没干的衣服可不要穿,周末回家记得多备几件干衣服,可不要给自己捂出病来呀。
是味道。老师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是衣服的霉味。
她会不会因此觉得我是个不讲卫生的学生?我的背部微微发麻,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一种无名的情绪开始编织成网,将我紧紧包裹。
下课后我将校服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赶紧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而后扭过身去对着镜子,只见背上墨点似的汗渍开始汇聚凝结,一只巨大的蜘蛛顺着方才情绪的网结缓慢攀附在我的背上,似乎在嘲笑我往日搓洗的徒劳。回到教室的时候,班里的另外几个男生正围在文珊身边聊天,其中一个男生扯过我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另一个男生的头牢牢蒙住,众人戏谑地瞧着他的滑稽模样。被蒙住头的男生将外套一把甩到地上,半开玩笑半愠怒地说:“这件衣服像酸菜缸上发酵几十年的笼布,太味儿了!”随即几人放声大笑,仿佛这是难得一见的糗事一般。上课铃响后我才回到了座位,对于方才的事情我只当没有看见。表面上虽云淡风轻,我的心绪却早已波涛汹涌。我将外套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抽屉里。
周末到家后,我让我妈把洗衣机拿出来用,她仍旧重复那套说辞,试图像往日一样将我随意打发到一边。我开始向她强调衣服清洗与个人卫生保持的关系,她只是沉默,说姥爷买的洗衣粉还没用完,而且以前衣服都是用洗衣粉手洗,从没出现过什么问题。见她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就要到杂物间去把囚禁多年小天鹅给放出来,让它展翅高飞。
我妈忽然失了态,开始向我诉说这些年的不易:生活、工作、赡养老人、照顾孩子,她操的心已经够多了,为何就不能顺着她的心意,比如维护好洗衣机,等我们购置了房子,搬进去后再用。
我从不是个叛逆的孩子,从前如此,现在也是。我知道我妈付出的远比她口头上常提及的多得多,我也知道她所肩负的不止我一个人的成长,她还是女儿、姐姐。
我将外套从书包里拿出,选择将那晚的委屈独自咽下,开始就着洗衣粉搓洗这份难堪的回忆。返校前一晚,我妈将叠好的衣服放进我的衣柜里,另在衣柜的角落放置了一小瓶香氛,那瓶香氛我先前在她的衣柜里见过,她曾说那是她最喜欢的栀子花香,但当时早已不需要香薰实现“通体芬芳”,洗衣液、沐浴露等产品就可轻易做到。当时我还笑话她老土,她只是笑着合上了衣柜门。
她往我的衣柜中放入香薰的过程我并未注意到,听到她的动静后,我侧过身去假装早已熟睡。我妈把衣服放好,给我掖了掖被子,旋即离开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返校的那个下午,我妈把我送到学校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让我在门口稍等片刻。她顶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只身挤到了超市里。我将目光从学校的铁门围栏的缝隙里探出,尝试追随她的身影,但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她很快就被许多更高的身影淹没,许久之后我才重新定位到她的所在。
她将一瓶洗衣液从门缝里塞进来,一手扶在围栏上,一手擦去方才在人群簇拥中不断冒出的汗珠,叮嘱我衣服放水里后加上洗衣液多泡会儿才能洗得更干净。我接过那瓶洗衣液,点了点头,转身往教学楼走去。
我知道她有着自己的苦衷,同时也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譬如我和她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我妈在尽力改变现状,不管是最大程度减少生活开支、增加购房储蓄也好,还是以自己的方式为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生活支持也罢。我所能做的只有给她理解与关怀,考取一所好大学,用这一阶段所能掌控的方式,改变生活的窘境。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踔厉奋发,自省自知。
晚自习开始前,文珊终于匆匆忙忙地赶到座位。她的脸颊堆起两朵红云,微微喘着气。见我看着她,她边拿出纸巾擦汗边朝我笑了笑。班主任在班会上说要公布本次联考的成绩和排名,前20名与进步最大的10名同学都将获得学校的奖品。
“你觉得你这次大概能考多少分?”文珊侧着头问道。
“你也知道,文科的打分机制更像是运气与玄学的结合体。”我稍微往过道靠了靠,生怕我背上的“蜘蛛”再度散发出季节性的气味。
“我都听那几个男生说了,你午休都没回寝室,每天中午都在教室里学习。”文珊作出一副钦佩模样,“教学楼中午都断电了,风扇都开不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窃窃私语几句的功夫里,我便成为被班主任叫到台上领取奖品的第一人。
“第一名,你是第一名!”文珊抓着我的肩膀晃了晃,身后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的,“你还不快上去,发什么呆呢!”
我踉跄着起身,沿着座位间的过道往讲台上走去,两旁的同学纷纷开始鼓掌,一阵接一阵的声浪几乎要将我冲晕过去,直到回到座位,我还没能缓过神来。
下课后,文珊提起我身上的淡淡香味,市面上的洗衣液她几乎都用过,却唯独没闻到过这个气味,于是问我在用什么牌子的洗衣液。对此我有些茫然,毕竟我周末也不过是用洗衣粉搓洗了衣服,哪来的什么洗衣液呢?于是我指了指桌底下我妈给我买的洗衣液,打算糊弄过去。她说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而不是传统的薰衣草香,我只好点头认可了她的判断。
那当然不是我身上的气味,或许是别的什么人的,前后桌的同学,或者学校里真的种了栀子花。
晚上自习课结束后,学生们纷纷离开教室赶回宿舍。只见一楼的廊道里架起了一张展板,上面张贴着本次联考的学习之星名单,名单罗列着每个班级的前20名及进步最大的10名同学的名字,我站在展板前打量着自己的名字,心下翻涌出一阵接一阵的欢喜。
雨后的夜晚沁出微微的凉意,一阵风拨云穿林、掠水挟霜而来,穿过廊道,将我吹了个猝不及防。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嗅见四面八方涌来的气味:栏杆新刷的油漆、打印纸上墨粉的气息、雨后的草木的生机,统统被裹挟而来,最终止于高树摇曳后的耸立、路面积水荡漾后的平静。我嗅到了文珊提到的所谓洗衣液的气息,淡淡的栀子花香氤氲在我周遭的空气中,若有若无,似去还驻——这的确是我身上的气味。
我知道这香味从何处而来。
通过高考顺利升学以后,我像文珊一样使用了不同气味的洗衣液,白桃、玫瑰、薰衣草、山茶花……其中自然不乏栀子花的相关品类,但我却无法将其与记忆中的那股气味相匹配,哪怕它的香味与以往相较愈加馥郁纯粹。
我的青春的一部分就这样随着那股栀子花香渐渐远去了。或许那时的窘境我始终难以释怀,可我所付出的努力、因此收获的改善也都实实在在将我托举到了更高的平台,使我得以开启崭新的人生阶段。
花香虽已不在,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栀子花早已盛开,那是母亲对我恒久的守候。不论今后我去往何处,她为美好生活所奋斗的意志始终影响着我,那份栀子花般的关怀始终与我同在。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陈宇轩(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