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马边河时,我总爱站在校舍走廊眺望马边群山。那些隐在云雾里的珙桐树正悄悄酝酿着花期,像极了教室里那些沉默的瞳孔中闪烁的星火。山岚漫过教学楼的檐角,早春的寒意里,我常望着窗台上学生偷偷放置的野山茶出神——在海拔2000米的小凉山腹地,教育从来不是疾风骤雨的催熟,而是静待千树万树珙桐开的守望。
破土:篮球场上的珙桐苞芽
初到四川省乐山市马边彝族自治县碧桂园职业中学的那年深秋,我遇见了皮肤黝黑的彝族少年达叶。这个能徒手攀上后山核桃树的少年,在政治课上被点名回答问题时把课本攥出褶皱。
当高一年级篮球赛的哨声划破11月的晴空,达叶像头矫健的小豹子冲进赛场。他指挥着落后12分的班级完成绝地反击,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我忽然读懂了他作业本里的那些涂鸦:用彝文标注的联防战术、用等高线绘制的球场地形图。这个在课堂问答中总是沉默的少年,此刻挥动的手臂分明是珙桐枝头即将舒展的苞芽。
赛后他第一次主动找我:“谢老师,您说政治课本里的‘因地制宜’,是不是就像打篮球要看对手阵型调整战术?”晨雾中的对话让我恍然惊觉,那些看似游离的思绪,实则是“群山之子”特有的认知地图——他们习惯将抽象概念投射在具象的山川纹路里,就像祖先将星辰镌刻在毕摩经卷。
抽枝:月光下的创世纪
彝历新年前夕的晚自习,我在走廊听见有人轻声哼唱彝族古歌。月光漫过苍翠的茶山,16岁的小龙靠着斑驳的栏杆,用铅笔在作业本背面涂鸦:头戴英雄结的祖先牵着白象,象背上未开的珙桐苞芽凝成满天星子。这个总在历史书上画满涂鸦的男孩,此刻正用千年传承的毕摩绘画,讲述着属于他自己的“创世纪”。
“爷爷说,每个彝人心里都住着位毕摩。”小龙把涂满符号的作业本推到我面前,指尖划过那些神秘纹样:“这是迁徙路线,这是支格阿鲁射落的太阳,这是……”他突然顿住,慌乱地想要遮挡角落里的英语单词涂鸦。我却看见他在象鼻卷起的浪花里,悄悄画了艘写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
后来我们在历史课上玩起了“时空对话”游戏。当小龙用彝语解读郑和船队与南方丝绸之路的关系时,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那些曾被视作“不务正业”的涂鸦,原来是把文明密码翻译给新时代的转译器。就像马边大风顶上的珙桐树,总要经历漫长的等待,才能抽出与众不同的苞片。
含苞:查尔瓦编织的声线
普通话课堂上此起彼伏的彝腔总让我想起雨季的溪流。小芳总是会把“老师”念成“脑丝”,每次开口都像含着一块滚烫的糍粑。
某个飘着细雨的自习课,我看见她对着小镜子练习口型,课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皱巴巴的胖大海。“谢老师。”她突然叫住我,“等珙桐花开的时候,我能用标准普通话给您念首诗吗?”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工整抄写着《致橡树》,页脚却画着朵含苞的珙桐——在彝族传说中,那是月神遗落的耳坠。
后来,她在笔记里写道:“谢老师的普通话像山泉叮咚,可我的声音是阿婆织机上的羊毛线,总有一天会织成美丽的查尔瓦。”
守望:千万个等待破茧的春天
批改作业时,一枚珙桐苞芽从课代表旭烨的作业本里滚落。这个总在便笺纸上写满“导游词”的小女孩,正用稚嫩的笔触描绘着她的梦想:“我想带山外的客人看五月飞雪般的珙桐花,告诉他们每朵花都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晨雾正在山间流转,远处教学楼传来早读声,恍若千万个等待破茧的春天。我常常想起达叶在政治试卷上写的论述题,“乡村振兴就像给珙桐树修枝,不能砍掉歪枝,要顺着它的长势引导”;想起小龙在研学报告里画的“茶马古道与‘一带一路’”思维导图;想起小芳在课堂上播报的节气知识……
支教,何尝不是场静待花开的修行?那些在标准化考试体系里看似“滞后”的成长,实则是另一种时空维度里的厚积薄发。就像马边高山上的珙桐群落,它们用4年时间在地下编织庞大的根系网络,才能在某个春末突然绽放出震撼山野的洁白。
此刻,珙桐树仍在积蓄力量,但我知道,当5月的山风掠过马边河,那些鸽子花终将展开翱翔的翅膀。而我要做的,就是守护好每个孩子心中的那粒胚芽,相信他们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绽放时序——或是在政治课的思辨里,或是在篮球场的奔跑中,抑或是在某个对着镜子练习发音的清晨。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