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来了,回到了故乡。
那些尘封的华北往事都没有踪迹,连我童年在这里零散的回忆,竟然都褪得像梦一样了。来来往往,每次一下火车就能闻到故乡的味道。“很不一样。”我跟父亲说。这是一种干燥而温和的气味,像是被杨树刷洗过的感觉。白色的、没有破绽的天空在无限展开,看起来很寂寞,使人联想到那些下雪的冬日或是工业的余尘。其实只是雾罢了,朦朦胧胧地告诉大地,我又回来了。
去年爷爷还在,只是今年他不在了。
去给爷爷上坟。那时候已是傍晚,天却依旧惨白。杨树高高地站着,在风里抖落着灰绿色的叶子。我很喜欢它们,源自内心对于秀俊和高大生命的崇拜,允许我衬得自己像飞尘一样渺小,让心神扬到更远的地方。刺眼但裹着橙晕的太阳缩在两棵白杨之间,随着像流水一样的晚风,起起伏伏、波光粼粼。我们从又松又干的土地跨过,周围都是高高低低戴着假花的坟堆。
“害怕吗?”“怎么会怕?”我倒是觉得这里人还多点,寂寞才惹人怕。“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父亲对着爷爷的坟拿出一沓沓纸钱,一会儿说我上高中的事情,一会儿说谁又得病、谁又健康。散开的纸钱无论堆得多么高,一点火就开始皱缩下去。橙色的、跃动的火焰鼓足了力气联结这生与死的世界。浮动的气流下,纸钱的碎屑全都像雪片一样飞远,而贴在土上的纸钱又黑又卷,越来越小。瞧那些又燃起又熄灭的火星,它们没有让我感觉到炽热,反而使我有些冷了。我没有哭,只是呆然地盯着不断翻动着的火苗,感受着背后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缓缓消失。
爷爷走后不久我还梦到过他。梦见我推开老屋沉重的大门,发现一家子人都坐在庭院里的圆桌前看着我,好像等了我很久。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作为一个晚辈,我从左到右开始叫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中间的主位坐着我的爷爷,他用他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却有些反应过来,想起他的离开,故意跳过了他。我毕竟是怕这只是我一人的幻觉。褪色的窗花在玻璃上开始剥离,远处几棵杨树轰然倒下,圆桌前的饭菜正升着浓稠的白气。“为什么不叫我?”爷爷开了口。我有些明白这是梦了,扭扭捏捏地叫了声“爷爷”。是,以后便没有坐得这么齐的时候了,没有我真正回来的时候了。大大的老屋里便只剩奶奶等我,我们都勉强抵住这不断衰老的风景,尽量发出更大的声音减轻孤独的分量。
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处散落着的闷响,那是烟花绽放的声音。它没有什么彩色的光束,大约都被这无穷深的虚无所吞噬了。“不是过年,为什么要放这么一两声?”我觉得它反而衬得世界更为孤独、迟钝,像一个心律不齐的老人搏动他沉闷的心脏。“最近有人家娶亲。”奶奶跟我说。好吧,欢喜的事情都变得有些冷清,一切变得寡言,连我们都沉默下去了。
人们只要走了,就很难再回来。他们少有开着不新不旧的车,沿着小路回到这里,回到村庄。大片的田野空旷着,树丛不断地抽出没那么重要的枝叶。老人们窝在大门边上,聊着旧的故事。路上的狗很多,它们跟着我,不断地嗅着我的脚。没有人,空空的村子好像更老了。那些童年里热闹的、拥挤的回忆都被完全改变,那些又绿又涩的枣子、褐色的蝉蜕、奇形怪状的黄瓜苗都去哪儿了呢?那些曾经穿着花裙的小伙伴正在哪一座南方的小城向家里寄钱呢?我显得更瘦了,像淋了雨的鸟一样缩紧自己的羽毛,因为有些无形的事物正在广袤的土地上流走。正如现在我坐在的老屋里,旧式的钟表一动一拍地响着声音,时间也在慢慢离开。
我想对这片安静的土地讲点向上的故事,可惜我最近在读《复活》,心灵总是有些哀伤的疲惫感。野鸡、兔子和各种各样的鸟儿都在广阔的田野间窜动,风也跑了起来。我还记得路上那群羊温柔的眼睛,记得坐在电动车上穿过河堤时,那越来越冷的晚风。不可沉湎往事,这我是知道的,看着拓得越来越宽的路和刷得越来越白的墙,心里也渐生起一种不得不向前走的庄重感。所以巨大的风车继续转啊,那些旧的曲调继续不经心地唱啊,燕子们又继续着飞远又飞近的使命,我每年都怀着一颗新的心脏回到这里。
“你跟爷爷说两句啊?”我静静跪下来,膝盖上都沾满了温厚的土壤。想到故乡一切的一切,连同爷爷的坟也在心头住着。“您还是托梦吧。”我笑着说。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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