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如斯,惟余回响;世事难料,谓之无常。

  ——题记

——————————

  记得那天闲来无事,在网上和朋友聊天,两人无趣地比较着自己微信好友数量的孰多孰少。

  手指在屏幕边缘缓慢地滑动着一长串连我自己都认不全的通讯录名单,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名字不经意间从我眼前掠过,彼时我并未在意,只是沾沾自喜于我412位联系人的数量遥遥领先于我那个不爱社交的朋友。随后,我们东唠唠西唠唠,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聊不久后共同出游的旅行计划,聊当下正面临着的专业填报,聊到未来准备去往的城市和高校,聊到高中毕业后我们所期盼、幻想的悠长假日与现实的落差……

  直到今天,我静静地坐在老宅正房那张破旧的、用粗铁丝打了好几个不牢靠的补丁的淡蓝色塑料躺椅上,看着98岁的老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合十,紧攥立香,口中念念有词,用闽南方言虔诚地祈祷时,我脑海中才忽然浮现出那天从我视线中匆匆掠过的姓名——那个微信账号的主人,我父亲的亲弟弟,我那位堂哥的父亲,我那位已故3年的亲叔叔。

  我看着老嬷闭目颔首,攥香——这番场景并不陌生,我仍像往常一样努力尝试听懂她低语呢喃的方言,却只能明白个大概。她口中念叨着的,是从我的奶奶,父亲,到叔叔,姑姑,我,乃至我那个不爱回老家的表妹的姓名。而至于她所祈福的具体内容,或许我没听懂,也或许是没记住。但,听着老嬷口齿不清的呢喃,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我低下头,开始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寻找叔叔的账号……

  “记住,千万不要和你老嬷提叔叔的事情,她已经95岁了,知道了的话会受不了的。”3年前的那个寒假,同父亲回老家时,他是这么和我强调的。在那之后,每次我同父亲回老家探望老嬷时,我和父亲都会提前串好词,口供一致地哄骗她说:“叔叔他去国外赚大钱了,国外路费太贵,工作又忙,没回来……过几年就回来了。”

  每次同父亲如此满脸堆笑地大声哄骗着耳背的老嬷时,一阵难言的无力感和愧疚感都会涌上心口。同时,我和父亲也只能如履薄冰地默默期盼着,这个善意却令人心碎的谎言,能伴随这位长寿的老人,这位如今已近百岁高龄却仍牵挂着自己儿孙的老人,入土为安……

  “阿大啊……阿小和小妹……怎么都没回来啊?好久没看到他俩了……”一身布衣的老嬷背对着我和父亲,一边念叨着,一边略显吃力地挪动着老迈干瘪的身躯,试着将立香插到悬吊在正厅中央的香炉上。父亲见状上前搀扶,接过香,拉出了那套熟悉的措辞:“阿妹忙着卖菜啊,阿小去国外赚大钱了,国外路费太贵,工作又忙,没回来……过几年就回来了。”

  听着我与父亲共同编织了3年的谎言,低头望着手机屏幕中的联系人页面,犹疑片刻后,我还是点开了叔叔的微信头像,随后,便是朋友圈。

  “2021年”,朋友圈的时间线永远定格在了看似遥远的3年前,最后的记录,是一条转发的公众号文章,标题是“985”和“211”的区别,从小就要让孩子知道”。那年,生活在市区的我刚上高一,而比我大了一岁的表哥,在县城的一所私立学校读高二,而我的叔叔,就在表哥所在的学校里当宿管。

  在回市区的路上,我同父亲聊起有关叔叔的事情。坐在副驾上,我看着车窗外不断蜿蜒的公路,低声道:“我想我还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在宿舍里接到你电话的时候,你告诉我叔叔走了的消息……一转眼3年了……”

  “是啊……3年了。”父亲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却终究什么也没多说,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破碎的记忆里寻找那个早已模糊的身影……

  退出朋友圈页面,我按下了“发消息”按钮,不出意外,聊天记录是空的,一片空白。我的记性不算太好,没有像QQ那样的好友索引功能,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添加的这个账号。加之近几年换了几次手机,有些聊天记录并没能随着换机顺利迁移,我甚至没法确定自己当初和叔叔有没有在微信上聊过天。留给我的,只有一片空白。

  那么,留给我表哥的呢?会是一句句稀松平常的关照与叮咛吗?会是一条条转发的学习方法论视频和有关身体健康的推文链接吗?还是积攒已久的生活费转账记录?还是……我想我不知道,或许也不需要知道。

  我家和叔叔家分居市区和县区两地,两家人生活中的来往并不密切,再加之高中3年学业紧张,我知道的,仅是去年表哥高考超常发挥,考上了省内一所二本头部院校的临床医学专业,以及在今年春节的那次见面时,他留给我的豁达开朗的印象——他似乎已经从那阵痛中走出来了,他似乎已经不是我曾经记忆中的那个冒失精怪的大哥了。

  也许,从他选择学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向前迈出了那一步——3年前的那夜,我正同舍友愉快夜聊,静音的校园机屏幕忽地亮起,是父亲的电话号码。我下了床走出门,接了电话,另一头的父亲说,“叔叔猝死了”。我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眼前浮现出一位瘦小男人的模样,一位同我的父亲长相大相径庭的中年男人的模样——那是我叔叔。

  父亲说过,叔叔和他都是早产儿,还是双胞胎,但当年因为农村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和奶奶生育常识的匮乏,叔叔是在接生完父亲后的七八个小时,才被家里人发现并抢救出来的。

  “那个时候农村人哪里懂,你叔叔已经在羊水里多泡了好几个钟头,出来的时候脸都是紫色的,还不会哭,医生看了都说这孩子活不了,只能扔掉。”

  “但你爷爷奶奶舍不得啊……后来你爷爷就跑出去找医生,好巧不巧,碰上他在县医院当医生的朋友,就请那个医生过来看。那个医生看了以后,给你叔打了一针强心剂,你叔没多久就会哭了,就这么活下来了。”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你叔叔的脊椎和面部神经有点不太正常。你有没有发现你叔叔的脖子和脸颊,平常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抽动一下?”

  脑海中,父亲曾和我说过的有关叔叔的事情走马灯般闪过,那张总是堆满微笑,憨厚却又有些憔悴的面庞也在我脑中再现——是啊,他口齿不清的福建口音普通话总是让我需要格外认真去拆文解字,他时常无意识抽动的嘴角和脸颊总是会不经意间吓到小时候总爱盯着别人的脸看的我……

  沉默片刻,我对电话那头的父亲回应道:“叔叔他……怎么走的?哥哥知道了吗?需要我回家吗?我想去送送他。”

  不知为何,我的心绪似乎异常地平静,又或者说,一片空白。“一个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感受不到悲伤的”,我似乎又一次体会到了这句话中的那种心情,也似乎早就知道父亲的回答——当初父亲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很难精确地复现,但内容大概是“你在学校好好读书就好,叔叔这边的事情我们来办”。

  因此,我没能到场叔叔的葬礼。但那几日,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叔叔曾经在城郊开过的那家餐馆、想起叔叔是家里三兄妹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想起叔叔为了陪读去私立学校当起宿管、想起……愕然发觉,我能回忆起的场景,似乎是少之又少,可为何,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是因为在我们未来的生活中,从此以后,就不再有这个人了吗?是因为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也从他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吗?他没有留下一句“再见”作别,而我们,也没有与他“再见”的时候了。我看到,他所留下的痕迹,正随着这场来得过于仓促的告别,一点点地,被冰冷的、流动着的时间吞没……

  “时间会记住一切”,可人做不到。因为我们留不住时间,只能在回忆往事时,道一句“世事无常”,甚至在最后的最后,我们连回忆也无法挽留。可时至今日,我却仍愧于自己几乎再难以想起有关叔叔的种种。看着屏幕上那片空白的聊天界面,我陡然有了一种,站在灵堂前默哀的恍惚感……

  那些再也无人使用的社交账号,像一座又一座墓碑,沉没在亿万字节的汪洋之中。而不愿摁下“删除联系人”的我们,在此岸的大地上,守望着,却也遗忘着彼岸沉眠的他们。因为时间没能留住那些人,而我们,也注定无法真正留住时间。

  如此,人世无常。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